▲储福金
“作家中最好的棋手,棋手中最好的作家。”这也许是作家储福金在作品之外给人最深的印象。
我与储福金的交往,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到南京的一次采访。
储福金属于成名已久的作家,从197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到现在,共创作了14部长篇、50多个中篇和100多个短篇,属于高产作家。尽管也曾获过不少奖项,中篇小说《石门二柳》还被改编成了电视剧,但他的作品始终不温不火,就像他的围棋水平,属于功力深厚,但表面上始终波澜不惊的类型。1990年,我曾经选了几篇他的描写女性生活的短篇小说在《中国文学》英、法文版上刊载,没想到引起了感情细腻的法语读者的共鸣。作品有了好的评价,读者自然希望多了解作家的情况,于是编辑部便派我去采访储福金,并编辑一本代表他创作水平的中短篇小说集。
一般情况下,对作家进行采访时,我们都是住在当地的旅馆,然后约定时间、地点作一个访谈,回去再写文章。当时恰好遇到《天津文学》的编辑也到南京向他及其他几位江苏作家组稿,为人实诚的储福金索性把我们俩请到他家住了两天,我也算是“体验”了一回作家的日常生活。
见我如此年轻,储福金和他的夫人(名作家艾煊的女儿)有点吃惊,他的夫人更是直率地说:“我以为喜欢储福金小说的人一定是个老学究呢!”我笑笑说:“我的工作就是发现好作品啊!”由于我们的杂志面向的是海外读者,在国内众多的刊物中“海选”时更注重作品的艺术品质,一时较为轰动的小说反而不太容易入选,一来这些作品需要经过翻译,送到读者手里时往往过去了好几个月,时效性并不与国内同步;二来有的作品经不起时间的检验,容易“时过境迁”,因此我们会去发掘一些不是很受关注但在艺术风格上自成一派的作家,储福金恰好属于这一类“沉得住气”的作家,被我们选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储福金是个典型的江南人,个子不高,皮肤细腻白皙,有一种儒雅之气,一看就知道是属于很讲究生活品质的人。由于长期在南京生活,讲一口频率较快的南京普通话,讲起话来满脸都是笑。看来他对目前的生活状态是很满意的,这一点从他给儿子起名为“笑抒”便可看出。
储福金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他并不太受评论家追捧,他的作品价值长期以来属于被低估的类别,但他不以为意。他早期的作品多写女性的生活,擅长描绘细腻的女性心理,有唯美倾向。《彩·苔·怆》等短篇以及“紫楼十二钗”系列便是代表。这是一条他为自己独辟的蹊径。他深知:“大路好走,小径难行。走大路,鼓掌的人多;行小径,难逃寂寞。”甚至说“寂寞的路,只有寂寞的人给他鼓掌”。这句话可以说是“寂寞到家”了。
身处主流之外,远离热闹与喧嚣,也使储福金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与探索文学本身的问题。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对纯文学的追求上。他认为文学创作应该是独特的,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文学信仰,努力超越自我,希望有一天能写出“真正的中国形式的作品”。
储福金曾说过,好的文学作品是有滋味的,要慢慢品。这也符合日本评论家对他作品的印象:“初看觉得情节很有意思,内容很有趣味。再看时,就会明白主题很意味深长。”
古典诗词的浸润,培养了他对文字的敏感与直觉。他曾说自己年轻时特别喜爱南唐李后主的词,“细吟着有一种柔柔的、绵绵的、朦胧而哀怨得无法叙说的感觉,如观绿水中摇曳的鱼尾”,这也是他一贯的文学追求。他笔下的生活是经过过滤的,并不直接表现生活的苦难与丑陋,而是用温润的柔笔委婉道出,尽管他在特殊年代也曾经历过痛苦与磨难。
储福金的日常有着两重身份、两种生活:专业作家与业余棋手,一明一暗,一表一里,二者相辅相成。他从五岁开始学下象棋,小学毕业时便获得了上海少年组象棋冠军,十一二岁起改学围棋。为业余五段棋手,曾与众多围棋高手交战,“杀遍文坛无敌手”。几十年对围棋的痴迷既丰富了他的业余生活,也拓宽了他的文化视野,还为他后期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竭的素材。写作与下棋这两大爱好初看起来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旦相交,便会碰撞出眩目的火花。
既然拥有如此深厚的围棋功力与生活积累,大家自然很盼望他能写一部与棋有关的长篇出来,这一重任可以说非他莫属。但他一直耐着性子,不着急写这一题材的作品,他在等待着灵感喷发的时刻。
2007年前后,他写了几个有关棋手生活的短篇作为“试水”,那就是“棋语”系列:
“脑子好一点性子内一点的年轻人,会去下棋。那围棋可是雅人做派,一旦迷进去,便仿佛在虚空中浮游,时间的虚空,思维的虚空,胜负的虚空,虽没有任何实际的利益得失,在心里比什么都来劲,特别是达到了一定的棋力,够得上城北小王约棋的,那赢一盘输一盘都仿佛是头等的事,会在棋摊上被人谈论好多天。胜者在人面前显着路走得稳些,立姿显着正些,身子显着高些,说话含嘲带讽的,也尽显着幽默些。”(《棋语·立》)
文字冲淡简净,朴素柔韧,内含一种力道,绵长悠远,掩卷后仍给人以回味。
作者说这是写《黑白》前的“试水”,其实这已经是相当精致的“大作小样”了。
因此,当他终于动笔,把丰富的素材转化成30多万字的小说《黑白》出版时,便立即引起了文坛与棋坛的高度关注。这也是我国第一部反映围棋文化与棋手生活的长篇杰作。
过了七年,描写四代棋手心路历程的《黑白·白之篇》出版。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储福金对此有着深刻的体悟:“黑白每一个子、每一步棋都是平等的,区别只在于先后放在什么位置上和发挥了什么作用,它是整体(人生)的一部分,可能演变为废子,也可能成为‘棋筋’,而废子和‘棋筋’也随形势而变化。势和地、攻与守、先中后、后中先,都充满辩证的意味。”
习惯了寂寞的储福金因他的围棋小说《黑白》而变得热闹了起来。
《黑白》产生的巨大反响很出乎他的意外,可以说好评如潮。围棋世界冠军罗洗河称赞此书“平实而激扬,意聚而清越”。女子围棋世界冠军徐莹则称:“这是我看过的描写围棋与棋手最真实最美的作品。”有评论家称这部小说“风骨雅正”,甚至说这是一部堪与《儒林外史》媲美的“棋林外史”。
种种的赞誉与热闹并没有改变储福金的生活节奏和处事方式。对于外界的浮华与诱惑,他有足够的定力去抵御。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写着他的小说,同时对人生进行着深入的思考。由于在传统文化中浸淫日久,化作文字,便有一种静水流深的味道。
“世事繁复,眼花缭乱的变化他看得多了,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不是负重,而是圆融,圆融之界,一片清明。他只是行着自己的步子,不惊不辱,不争不随。”
《黑白》结尾的这段话,可以视为作者的夫子自道。
作者:钟振奋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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