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记忆》[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吴雅凌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很少有一位小说家像莫迪亚诺这样,具有如此鲜明的文体辨识度和个人自传色彩;但也恰恰只有这样,才是最受认可的莫迪亚诺,他那帮遍布全球各个角落的拥趸们,大概谁都没有期待也不希望他会有什么伤筋动骨的创作转型。
既然如此,自然也就可以想象,新作《沉睡的记忆》中的故事仍然不会在多大程度上突破我们对莫迪亚诺的认知预设,相反却让我们更加笃定了莫迪亚诺仍然还是那个被熟悉着的记忆追溯者和时间旅行者。
在《沉睡的记忆》中,莫迪亚诺和以往一样,又一次把小说叙述者命名为自己的全名简写“让·D”。不谋而合的是,在同时代作家库切的“青春三部曲”中,作为J·M·库切姓名一部分的“约翰”,也同样被设置成了小说主人公的名字。这样看似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偷懒的处理,再配上类似于《沉睡的记忆》中欲言又止的暗示——比如主人公和作家同样1945年7月的出生日期,比如都是演员的母亲和从事黑市交易的父亲,又比如主人公踏足的上萨瓦、蒙马特这样真实存在的地名等等——或许并不是作者意欲向读者坦白小说故事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和本人经历无缝贴合,以便好事的读者对号入座或是按图索骥;而是故意钝化写作者和虚构人物之间的反差,用“部分真实”来制造“全部真实”的幻觉,引导读者不自禁地将“让·D”和莫迪亚诺、“约翰”和库切画上等号,进而形成一种有趣的互文,让虚构和现实建立起相互对话,也建立起相互印证和解释的关系。于是,在莫迪亚诺和让·D的“合谋”下,我们不难发现,小说中让·D相遇相交而又最终失联的一干人物,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女性,这种意在言外的情节设置,正是莫迪亚诺为了将少年时代“缺母”的成长环境、渴求母爱的情感“底牌”昭告天下;而莫迪亚诺以往小说中“出镜率”极高的“神秘学”元素,在《沉睡的记忆》中又一次借助神秘学著作《天使记》《神秘学通用词典》《同一的永恒轮回》和神秘学爱好者达拉姆、佩洛等虚构人物出现了。不仅如此,神秘学更是作为叙事主线贯穿全书,这当然也是潜藏着莫迪亚诺对神秘学的认可、珍视和推介:神秘学正是莫迪亚诺孤独现世的心灵栖息地,神秘学色彩也正是他的绝大多数小说所浸染的独一无二气质。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赞誉的那样,莫迪亚诺用作品“唤醒了对最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记忆”。对时间以及所涉事件的切割和重整,是莫迪亚诺操纵“不可捉摸”性最为熟稔的表现手段,也正是因为对“线性意识流”的颠覆,让莫迪亚诺成为继普鲁斯特之后,又一位具有意识流文体开创意义的小说作家。具体到《沉睡的记忆》里,小说首章不足三页纸的篇幅,就先后出现了“有一天”、“我可以从星期天晚上说起”、“或许我应该依循时间的先后从头说起”、“同是那一年的冬天”、“那年冬天的星期六下午”等看似杂乱拼接的时间和事件。而这一串所谓的“乱码”,既还原了思维流动的真实过程,也制造和酝酿了一种伤感离别的愁绪,就像莫迪亚诺在书中借主人公之口说的那样:“每份记忆就如同一块拼图,因为缺太多,大多数拼图都是孤立的。”
《沉睡的记忆》中,莫迪亚诺总是将人物的相遇安插在咖啡店、餐厅、书店、“晚会”或是电话两头,又将居住的地点设置在旅馆,将重逢的时刻安排在街头。这些聚散离合的场所转眼可逝,人物的位移往往就在瞬间,旧地寻人成了一件根本无法企及的难事。也正因此,即便蒂奥帕的女儿在电话里声称:“我会跟你解释的”,却仍然音信全无,更不用说是像达拉姆那样,当年落脚的“旅馆已经被改造隔成公寓”。因为碎片化的记忆拼接,也因为莫迪亚诺的故意为之,在小说人物相遇和离别的前前后后,总是留有一堆“叙事空白”,特别是莫迪亚诺几乎省略了每一段失联缘由,然后又用各种形式的重逢和重提,来暗示过往经历的存在,让读者不得不自行进入故事,以“在场者”的身份替代原先的“让·D”,设身处地地揣度当时的疏离场景,并续接上或是苍凉、或是荒诞,又或是懊悔的自定义结局。小说中最为动人的镜头,应该算是让·D和达拉姆六年后的街头重遇,他们约定“今晚六点在书店见,然后你来家里吃晚饭”,面对这样一个看似特别温馨圆满的场景,莫迪亚诺又一次省略了后续,他没有交待约定的任何结果,而是再次把认知权交给了读者。不过,在讲述与贝尔森夫人的重逢时,莫迪亚诺写道:“这样的萍水相逢很快会遁入遗忘中。”这不免也会让作家笔下的其他重逢沾染上唏嘘色彩。作家汪曾祺曾经说过:“我认为一篇小说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创作的。”《沉睡的记忆》里如此之多的空白和未知,自然也有着莫迪亚诺试图打破作者和读者二元对立的用心。
虽然莫迪亚诺永恒的记忆主题,有时也会受到一些普通读者的质疑和否定,但毋庸置疑的是,莫迪亚诺的故事绝对不是浮萍式的书写,他把个人命运和时代命运像死结一样扣得很紧。在追寻隐匿的个人记忆的同时,莫迪亚诺追寻的更是二战时期德国占领法国的沧桑历史,以及巴黎这座城市的风云变迁。
作者:易扬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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