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飞丁的化学分子式
一战的失败经历让人们看到了一点:德国缺少武装冲突所需要的自然资源。要弥补这一不足,必须大力发展人造物品产业:作为纳粹德国龙头企业和全球巨头的法本公司,将合成材料、煤制汽油和布纳橡胶(合成橡胶)列为研发重点。公司监事会甚至为自己冠名为“众神会”(Rat der Gotter)。在赫尔曼·戈林(Hermann Goring)领导下,德国开始实行四年计划,其目标是要实现所有资源的独立生产,彻底摆脱对外国的依赖。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毒品。在这一领域,德国依然是全球先驱。尽管受纳粹禁毒运动的影响,吗啡和可卡因产量大幅下降,但是,合成兴奋剂类产品的发展却不断向前推进,德国药品企业也由此迎来了新一轮繁荣。达姆施塔特的默克公司、莱茵兰的拜耳公司以及因格尔海姆的勃林格殷格翰公司的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工资水平持续上升。
泰姆勒药厂也出现了扩张的迹象。首席化学家豪席尔德博士听说,在1936年柏林奥运会上,一种名为苯丙胺(Benzedrin)的药物十分走俏,它是从美国进口的畅销品,当时还属于合法兴奋剂的范畴。于是,他当即决定将泰姆勒公司所有研发资源全部投入对苯丙胺的研究,因为他相信,这种药效强大的能量剂正是全面繁荣时期所需要的产品。在研发过程中,豪席尔德借鉴了日本科学家的经验。后者早在1887年便首次合成了一种名为甲基苯丙胺(N-Methylamphetamin)的强力兴奋剂,并于1919年实现了结晶化。这种兴奋剂是用天然药物麻黄碱(Ephedrin)合成的,它具有扩张支气管、刺激心脏和抑制饥饿感等作用。在欧美和亚洲各国的民间医学界,麻黄碱作为麻黄植物中的主要成分很早便为人所知,并被制成所谓的“麻黄汤”用于临床治疗。
豪席尔德对产品进行改进,并于1937年秋天成功研究出一种全新的甲基苯丙胺(冰毒)合成方法。不久后,在1937年10月31日,泰姆勒药厂正式向德国专利局提交了甲基苯丙胺专利申请,这是首例由德国人自行研制的甲基苯丙胺产品,其药效远远超过了美国生产的苯丙胺。它的商标名称是:柏飞丁。
从化学分子式来看,这种具有开创性的新型药物与肾上腺素十分相近,因此它可以凭借这种几乎与肾上腺素无异的分子结构,轻松地突破所谓的血脑屏障。与肾上腺素不同的是,甲基苯丙胺不会导致血压骤然上升,其作用更温和,也更持久。它的作用原理是,刺激大脑神经细胞分泌神经递质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释放到神经突触间隙,使脑细胞之间的信息交换变得异常活跃,从而在大脑中引发类似连锁反应的活动。神经元似焰火般不停燃烧,一场枪战式的生物化学变化促使大脑不断迸发新的念头。服药者会感觉头脑异常清醒,身体能量充沛,意识变得极度敏锐,整个人从上到下、每一根发丝和每一个指尖都充满了活力。人的自信心也随之提高,思维速度加快,并产生奇妙的幻觉,一种轻松舒爽的欣快感。它类似于一种紧急状态效应,就像人在遇到突发危险时,体内的全部力量都会被瞬间调动起来——尽管危险实际并不存在。这是一种用药物制造的人为刺激。
甲基苯丙胺不仅将神经递质释放到突触间隙,同时还阻断了神经组织对这些神经递质的再摄取,因此它所产生的兴奋作用可以长时间持续,往往超过十二小时。如果服用剂量过大,很可能会损伤神经细胞,因为细胞内的能量传递也同时受到了刺激。神经元因运动而过热,大脑飞速转个不停:就像一台关不上的收音机。最后,神经细胞会纷纷坏死,再也无法修复,从而导致语言表达障碍和注意力缺失,甚至是大脑记忆、感知和奖赏系统的全面受损。一旦服药者失去了这种人为刺激,他就会感觉情绪低落,这是荷尔蒙储存耗尽的症状,而要重新恢复荷尔蒙水平,往往需要几周的时间。在此期间,由于神经递质不足,很可能会导致情绪低落、抑郁、兴趣缺乏和认知障碍等一系列后果。
对甲基苯丙胺的各种副作用,如今人们早已有了充分认识。然而,对于刚刚发明这种新产品并为此满怀骄傲的泰姆勒药厂而言,这些问题还远远没有来得及考虑。公司很快便从中嗅出了商机,并委托柏林著名广告公司Mathes & Sohn为该产品制订市场推广计划。这是德国史无前例的一场广告战,它的榜样是可口可乐——一种同样具有兴奋作用的产品,一句广告词“冰冰凉”(eisgekühlt)使这种褐色带汽饮料变得家喻户晓。
泰姆勒药厂派出代表,走访德国各地的大小诊所、医院和大学门诊部,分发试用装药品,通过报告和演讲,大力宣传这种具有提神醒脑作用的新型能量剂。公司宣传材料中说,通过柏飞丁“让情绪抑郁的人们重新找回生活的快乐,是践行治病救人宗旨的绝佳范例”。“柏飞丁还能够有效治疗女性的性冷淡,方法十分简单:每月10天,每天4次(晚间勿用),每次半片。连续3个月,就可以使患者的性欲和性能力得到明显改善。”包装说明书上还写着:本药品还能有效缓解酒精、可卡因甚至包括鸦片的戒断症状。它所采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即以合法药物替代各种毒品,特别是那些非法毒品。换言之,服用这种药品是不受禁毒令限制的;相反,在人们眼中,甲基苯丙胺被误认为是一种万能的灵丹妙药。
▲被视作万能灵药的柏飞丁广告海报。
“柏飞丁简直就是个奇迹,”一位心理学医生说,“它遍地开花,无处不在:学生吃它是为了考出好成绩,电话接线员和护士吃它是为了在值夜班时不打瞌睡,体力和脑力劳动者吃它是为了在工作时更有效率。”
无论是打字员、舞台上的演员还是习惯于夜间写作的作家,各个阶层都把柏飞丁当成了离不开的灵药。吃了它,搬运工干起活儿来会更麻利,消防队员灭火会更快,理发师剪起头发会更灵巧,值夜班的人会更有精神,火车司机开车时会更专注,行驶在新建成的高速公路上的长途司机们可以不用休息,以破纪录的速度直达目的地。在整个国家,再没有人需要午睡了。很多医生自己也成了吃柏飞丁的瘾君子,还有在各种谈判间穿梭的商人,甚至连纳粹党部和党卫军成员也不例外。疲劳感消除,性欲增强,人人都精神百倍,干劲十足。
一位医务人员这样写道:“通过亲身试验,我观察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获得了更大的能量,所以半年来,我一直在向各种人推荐柏飞丁,例如周围的同事,体力和脑力劳动者,特别是肩负艰巨任务的民族同志,还有(容易怯场的)演说家、演员和面临重要考试的人等……有位女士说,她喜欢在出席社交活动前吃药(每日两次,每次两片);另一位是在工作压力大的时候(最多每日三次,每次两片)。”
柏飞丁成为德国这个发展中的成就型社会的标志。市场上甚至还出现了添加柏飞丁成分的巧克力,每块巧克力中含有14毫克甲基苯丙胺,含量几乎是柏飞丁药片的5倍。这种提神美味食品的广告词是“希尔德勃兰特巧克力让你天天开心”,相当于说它是“妈妈的小帮手”(Mothers Little Helper)。它的宣传广告中甚至说,可以每天吃3块到9块,而且和可卡因不同,它对身体是无害的。它可以让家务变得更轻松,甚至有减肥的功效,因为柏飞丁能够控制食欲,是一种可以减肥的美味甜品。
▲让家务变得更轻松:添加甲基苯丙胺成分的巧克力。
在这场大规模宣传攻势中,豪席尔德博士在权威医学杂志《医学周刊》(Klinische Wochenschrift)上发表的一篇论文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三个月后,他再次在同一本刊物上以《新特色产品》为题发表了另一篇论文,介绍柏飞丁的强力兴奋和刺激作用,称该产品可以增强能量,提高人的自我意识和决断力。它使思维速度变得更快,使体力劳动变得更轻松。它适用范围广泛,从内科、外科到精神科,柏飞丁几乎可用于所有医疗门类的疾病治疗。此外,它还可以引发人们对科学问题的新探讨。
在德国各地的大学里,很快便掀起了一场有关柏飞丁的讨论热潮。第一个发声的是莱比锡大学医院的施恩(Schoen)教授。他表示,柏飞丁“具有持续数小时的物理刺激作用,可以消除睡意和疲倦,代之以活力、表达欲和亢奋”。柏飞丁在医生圈里也开始流行起来,或许是因为这一发现最初带给了他们太大的惊喜,所以忍不住要身体力行地尝试一番。自我试验甚至变成了惯例:“只有当一个人每天服用3~5片(9~15毫克)柏飞丁,对它有了亲身体验之后,才能通过这些经验对其药理作用获得清楚的认识。”人们对柏飞丁的好处总是有新的发现,但它的副作用却始终无人提及。柯尼斯堡大学教授莱默尔(Lemmel)和哈尔特维希(Hartwig)确认柏飞丁具有集中精神、提高注意力的作用,并提议称:“在这个冲突与扩张不断的风云时代里,医生的重大职责之一就是保持并尽可能提高每个个体的行动力和创造力。”图宾根的两位脑科专家在一份研究报告中证实,柏飞丁的确具有提高思维速度和全面增强肌体活力的作用。此外,它还有助于消除决策障碍、各种形式的畏惧感和抑郁情绪。测试结果显示,它对提高智力也有明显好处。慕尼黑的普伦(Püllen)教授从数百份病例分析中得出的数据,同样证实了上述结论。他确认,柏飞丁对大脑、血液循环和植物神经系统具有明显的刺激作用。另外他还发现,如果“一次性大剂量服用20毫克柏飞丁,可以使恐惧感明显降低”。因此,泰姆勒公司用通信的方式与医生们保持联系并定期征询他们的意见,也就不足为怪了。
柏飞丁与时代精神是如此合拍,正如久旱后的一场甘霖。当整个市场都被柏飞丁征服时,人们似乎有理由相信,所有的萎靡不振都将从此一扫而光。至少是那些在经济上从纳粹极权体制中得到好处的人,而这些人在老百姓当中属于大多数。1933年时,还有很多人对希特勒抱有怀疑,并且预言,这位新总理很快就会下台。可过了几年之后,他们的看法已彻底改变。希特勒一手创造了两个奇迹,一个是在经济领域,另一个是在军事领域。1930年代德国社会最紧迫的两大问题由此迎刃而解。纳粹刚上台时,德国有600万失业者和装备落后、仅有10万兵力的军队。到1936年时,尽管全球经济危机依然在持续,但德国实现了近乎零失业率的全民就业,并创建了欧洲最富战斗力的军队之一——德国国防军。
在肢解捷克斯洛伐克一事上,希特勒的私人医生莫雷尔甚至亲自参与了“游戏”。1939年3月15日夜,病中的捷克斯洛伐克总统伊米尔·哈卡(Emil Hácha)在一半是被迫的情况下到访德国新总理府。面对德国人递给他的实为投降书的文件,他拒绝签字。情急之下,他整个人瘫倒下来,失去了意识。希特勒急忙让人招呼自己的御医。莫雷尔拎着急救箱和注射器赶了过来,给昏迷的外国客人打了一针。在兴奋剂的作用下,没过几秒钟,哈卡总统便如起死回生般苏醒了过来。他在文件上签了字,把自己的国家拱手让出。第二天一早,希特勒便在一枪未鸣的情况下进驻了布拉格。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哈卡作为捷克傀儡政权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Protektorat Bohmen und Mahren)的首脑,一直是莫雷尔的忠实病人。药物成为政策实施的另一种手段。
——摘自《亢奋战:纳粹嗑药史》,[德] 诺曼·奥勒著,强朝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
作者:[德] 诺曼·奥勒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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