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战理论的创造者古德里安
陆军总参谋长哈尔德上将在日记中写道:“德军肩负的任务十分艰巨,从现有的地形条件(马斯河一带)和双方实力对比(尤其是炮兵)来看,这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因此,我们必须采取超乎寻常的手段,并承担由此带来的风险。”甲基苯丙胺(冰毒)便是这些超常手段中的一种,况且对士兵而言,要执行古德里安上将的命令,除了嗑药之外别无他法:“我要求你们必须做到,在形势所需时,至少保证三天三夜不睡觉。”目前正是形势所需之时,因为德军必须争分夺秒,抢在法国集团军之前,攻占德法边境重镇色当,强渡马斯河。目前,法国大部分兵力仍然把守在比利时北部和偏近南方的马其诺防线一带。
在药品配给方面,德军早已做好了充分准备。总参谋部的军需官们已经及时备齐了各部队所需的柏飞丁药片(成分为甲基苯丙胺),如上将冯·基尔曼塞格伯爵(Graf von Kielmansegg,1960年代曾出任北约中欧盟军司令部总指挥官)便为其率领的第1装甲师足足准备了2万份药。5月10日至11日深夜,大规模嗑药行动开始了。数千名士兵或掏出塞在军帽里衬中的药片,或接过随队军医递过来的药片,把它扔进嘴里,喝口水吞下。
▲柏飞丁的化学分子式
20分钟后,药片开始起作用。大脑中的神经细胞开始大量释放神经递质,在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人的意识变得格外敏锐,整个身体都进入了高度警觉状态。瞬息之间,黑夜亮如白昼,睡意烟消云散。在探照灯的指引下,巨蟒般的国防军队伍开始向比利时方向进发。出发时的压抑和萎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感觉:头皮发凉,整个身体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寒意。类似一战时的“钢铁风暴”还没有发生,化学风暴却已降临,它让每个人都精神亢奋,斗志高涨:驾驶员开着装甲车一路向前,通信兵用打字机模样的密码机与各方密切联络,穿着黑色长裤和深灰色上衣的狙击手屏住呼吸蹲在瞄准器后面,随时准备射击。没有人想停下休息。化学品对大脑不断地产生刺激,让机体释放出蓬勃的能量,血糖值上升,平均动脉压增高,增幅最高可达25%。整个身体就像高速运转的发动机一样,活塞上下翻飞,心脏猛烈地捶打着胸膛。
早上,第一场战斗打响了。在边境小镇马特朗日(Martelange),德军被驻守当地的比利时军队发现。守军埋伏在一处高地上,前面是几百米长的光秃秃的山坡,没有任何树木遮挡。要想占领高地,只能采取正面进攻,可这样做却又无异于自杀。但是,有兴奋剂助力的德国步兵没有丝毫犹豫,一路猛冲,径直杀入了死亡地带。比利时士兵被眼前的疯狂场面吓呆了,当即决定撤退。拿下了阵地的进攻者们并没有像军事史上的通常做法一样,暂时停止进攻,清点战场,而是继续一路追杀,直到敌人四散奔逃,一个也不见踪影。这是具有标志性的第一场战斗。
三天后,德国装甲军团抵达了法国边境。色当就在德国人面前。他们当中很多人自出征那一刻起,便没有合过眼,眼下也仍然不能,因为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按照计划,德国炮兵将于下午4点整发起攻击。几乎在同一时刻,庞大的轰炸机机群黑压压地出现在天空中,呼啸着向着法军阵地俯冲下来,一颗颗炸弹拖着尖利的嘶鸣声——所谓的“耶利哥号角”(Jericho-Trompete)——飞向地面,紧接着,一切都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湮没。整个镇子地动山摇,弹片横飞。甲基苯丙胺在大脑中引爆一颗又一颗“炸弹”,将神经递质释放到突触间隙,为身体注入源源不断的能量。每一条神经索都在震颤,每一个神经元细胞都在放电,这奇妙的生理变化,让爆炸的轰鸣声也变得不再刺耳。防守的敌军一个个蜷缩在战壕里,望着从天空向地面一路俯冲的飞机瑟瑟发抖,尖利的嘶鸣声穿透了他们的耳膜,让其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在接下来的数小时里,6万名士兵、2.2万辆汽车、850辆坦克浩浩荡荡地渡过了马斯河。一位亲历色当战役的当事人回忆道:“当时,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极度亢奋的非正常状态,大家坐在车子里,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却又热情高涨。”德国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这座法国边境城市。“士兵们斗志昂扬,誓将敌人彻底歼灭。”国防军官方报告中如此写道。实际上,在唤起士兵斗志方面,毒品的作用功不可没,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士兵们的斗志更多是受民族主义精神的激励。
法国援兵迟到了一步。几个小时后,当匆匆赶来救援的部队抵达色当时,战局已不可逆转。德军早已越过马斯河,联军防线被彻底攻破。此后,一直到德国战败投降,法国人始终没能追赶上德国人的步伐。他们的动作永远慢半拍,总是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仓促应战,从来没有一次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一份国防军报告记录道:“法国人显然是被我军坦克的突然出现吓慌了,以致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曾于1940年5月和6月参战的法国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称之为“精神上的挫败”:“我们的士兵被打败了,这失败来得实在太快了,因为我们在思想上总是落后一步。”说到底,这是因为法国人的大脑没有进入非正常的亢奋状态。布洛赫在描述当时面对德军进攻的场面时写道:“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德国人。他们左攻右突,横冲直撞。他们相信行动,相信奇迹;而我们却相信死守,相信经验。在整个战役中,德国人总是出现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们从不遵守任何规则……所以我们不能否认,我们的很多弱点主要是由头脑中习以为常的慢节奏造成的。”
在色当战役第一天,法国军队因德军轰炸而损失的兵力只有57人,从数字上讲,损失并不算大。这场战役的更大影响是德军势如破竹的攻势所导致的心理阴影,这场胜利实际上是一场心理的胜利。
国防军报告在提及古德里安上将在战役中的表现时写道:“将军坐在越野车里毅然决然地驶离马斯河南岸,开足马力,全速向东舍里(Donchery)方向驶去。没有停顿,没有休息,日夜兼程,只要油箱还没有空。”现实是残酷的,它绝不可能像文字描述的那样轻松。这毕竟是一场夺去数千人生命的侵略战,它为后来的历次战役提供了一个样板,因为它的方式是独创的,是史上前所未有的。留着灰色胡须、脖子上总是挂着望远镜的古德里安称之为奇迹,但实际上,在这无眠的日日夜夜里,他才是这场闪电战的创造者。在短短不到100个小时,德国人占领的领土便超过了一战四年的总和。
从色当开始,古德里安便一路端坐在他的装甲通信车里,自主指挥着手下部队的行动,辅助他的是坐在随行汽车中的通信兵指挥官。巩固阵地,修筑桥头堡,都不再是他的任务。在攻克边境城市色当后,他仍然在继续向前挺进,胜利的亢奋让他甚至不惜违抗军令,把停止前进的命令当成耳旁风。侧翼掩护,去他的吧!他现在的任务是疾速向前,甩掉所有试图从侧面包抄的敌人。保障后勤供应?没有必要!他的部队配备充足,应有尽有。新发明的油桶系统可以保证最前排的车辆也能获得足够的燃料,至于说柏飞丁,陆军卫生监察局——国防军大药房——早就给他们备得足足的。
▲泰姆勒药厂为陆军和空军准备的3500万片柏飞丁
整整四天过后,英法联军仍然没有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面对这个无法预测的对手,他们找不出任何办法来应对。因为敌人采取的做法根本没有战术可言,这些人的眼中只有一个目标,这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大西洋海岸,进而完成合围。达成这一目标的方案经过了精心策划,甲基苯丙胺则在其中发挥了核心作用。
“我们一路疾行,以车队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将军不停向手下人马发出指令,以保证车流畅通。那天,我们赶了很远的路。法国守军的两位军官被带到将军面前,他们说:‘哎,德国人的速度太快了,très, très vite(非常快)。’他们糊里糊涂就变成了俘虏。他们搞不明白,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后来,我们开始向蒙科尔内(Montcornet)进发,所有车辆都加足马力,全速前进。将军不得不随时调整行进路线,因为一切进展得实在太快了。”这是德军报告对古德里安行动的描述。接下来,报告还写道:“在集市上,有些法国人从自己的汽车上下来,跟着我们的车队溜达了一段。那时候,当地根本没有驻军把守。将军在教堂旁边停下车,和他的副官一起指挥队伍,这个师往右,那个师往左。就像赛跑一样,大家向各路冲了出去。”
这场发生在1940年5月几个春日的闪电战,是一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特殊战役,它打破了所有枷锁,超越了一切界限,向人们展现出现代战争的无限可能性,也让人们第一次见识到兴奋剂在战争中的威力。
闪电战不仅突破了一切界限,同时也为未来的纳粹暴力行径播下了种子。不再需要睡眠的德国人,似乎再没有任何人和任何力量能够阻挡。这时,他们渐渐开始相信纳粹宣传中的说法,相信自己是名副其实的优秀人种。柏飞丁产生的亢奋作用,更巩固了这种错误判断。关于国防军是“不可战胜之师”的说法开始四处流传。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这就是说,法国军队被打败了?”达拉第浑身瘫软,表情僵硬地如此说道。丘吉尔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全身都麻木了,我承认,这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大意外之一。”
短短几天之内,德国人便赢得了这场欧洲战争。至少在当时看是如此。
——摘自《亢奋战:纳粹嗑药史》,[德] 诺曼·奥勒著,强朝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
作者: [德] 诺曼·奥勒
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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