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人形影不离的御医莫雷尔(希特勒左后侧)
“元首的健康外表是有欺骗性的。乍看上去,人们会感觉他的身体很硬朗,但实际并不是这么回事。”
——约瑟夫·戈培尔
自第6集团军余部于1943年2月初在斯大林格勒宣布投降后,长期以来笼罩在国防军头上的光环随之消散。作为第三帝国元首,希特勒也同样光环不再。斯大林格勒战役失利,隆美尔军团兵败北非,英国空军自3月开始对鲁尔区的城市发动大规模空袭,德国潜艇部队在5月的大西洋潜艇战中败北: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希特勒却像以往一样反应麻木。他仍然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并且固执地认为,他所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正确的。他一如既往地坚信德国必胜,拒绝将理性与客观性作为决策的基础。纳粹体制变得越来越僵化,而没有随着时局变化做出调整并尝试新策略,如通过和谈结束战争。从根源上讲,体制的僵化是由“病人A”的“僵化”导致的。
这时候的希特勒变得比以往更加孤独。随着苏联红军的不断挺进,在1943年整整一年里,希特勒在“狼人”指挥所只待过几天,其余时间都蜷缩在“狼穴”的小木屋里,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这里,每天固定的集体聚餐和宵夜对其他所有人都是一种折磨。希特勒总是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连续几个小时,甚至一直到黎明。他很少主动和人搭话,而是目视前方,就像面对一个庞大的看不见的人群。他总是乐此不疲地重复那些他喜欢的老话题:关于抽烟的危害,不能让毒品伤了身体,还有盛赞他的私人医生为他准备的素食餐谱。1943年1月30日,他为私人医生特批了一笔高达10万帝国马克的款项,用于素食的科学搭配研究。他得意地讲,因为有足够的维生素和能量补充,他偶尔也可以破戒,在晚饭后喝上一杯啤酒或是一小杯斯利沃威茨白兰地。
这一年,在战局出现根本性转折的同时,希特勒的身体也发生了明显变化。他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老了,周围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已意识到:希特勒的魔法失灵了。“希特勒朝我走过来,驼着背,步履缓慢,透着几分疲惫,”一位少将在描述自己与最高统帅会面的情景时说道,“当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瞧这个老人,他就要被重担压垮了!’当他走到我面前时,我注意到,他的两眼是那样憔悴无神。我敢肯定地讲,那是一双病人的眼睛。”
这一切当然不可能瞒过御医莫雷尔的眼睛。但是,他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他的病人恢复活力,重新成为那个万人景仰的元首呢?眼下,荷尔蒙、类固醇、维生素合剂显然已无济于事。
1943年7月18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这一天,局势变得空前紧张。苏联红军在库尔斯克大会战中打败德军,赢得了这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坦克战的胜利,也让德方扭转战局的最后希望彻底化为泡影。与此同时,盟军在西西里成功登陆,意大利投降在即,退出与德国的联盟已指日可待,希特勒眼看就要沦为孤家寡人。“意大利军队的背叛让他夜不能寐,”莫雷尔在日记中写道,“他身体紧绷,脸色极度苍白,整个人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明天他将和Duce举行重要会谈。”
半夜,莫雷尔被希特勒的侍卫灵格从床上叫了起来。对方告诉他,希特勒腹痛难忍,让他赶紧想办法处理。头天晚上,希特勒吃的是奶酪配菠菜豌豆卷,腹痛估计是这顿饭引起的。莫雷尔迅速穿上衣服,摸黑一路跑到希特勒身边,拿起针管给他打了一针。但是,常规药剂这时显然没有用。莫雷尔快速思考着,在如此重要的时刻,他该拿什么来对付这场“猛烈的袭击”。他必须找到一种能够迅速消除痛苦,让病人恢复精力的药物,而且要一击必中。他知道确实有这样一种药,但要给希特勒注射它,要冒很大的风险。
▲1943年夏天“病人A”的病历卡:上面第一次出现了麻醉剂优可达的名字
在1943年第二季度“病人A”的病历卡右下角,标注着一个药名,下面画着几道强调用的横线:优可达(Eukodal)。这是达姆施塔特的默克公司生产的一种麻醉剂。1917年,优可达作为止痛镇咳剂首次上市,并于1920年代风靡一时,人们甚至将这场风潮称为“优可达主义”(Eukodalismus)。这种药物中的有效成分是一种名为羟考酮(Oxycodon)的鸦片类物质,它是从天然鸦片中提炼合成的。早在魏玛共和国时期,优可达就曾是医生圈子里的一个热门话题。大家说起它时往往态度暧昧,半遮半掩,这是因为有些医生本人就是优可达的服用者。在专家眼里,优可达被视为药物之王和梦的化身。它的止痛效果是吗啡的两倍,致幻作用明显超过海洛因。在剂量适当的情况下,优可达并不会导致困倦和睡意,而是相反。作家克劳斯·曼便曾不顾父亲托马斯·曼(Thomas Mann)的阻拦,执意尝试了这种药物,并亲身体验到服药后的奇妙感觉:“我从不服用纯吗啡,我吃的这种药叫优可达——‘优卡小妹妹’。我们认为它的效果更棒。”
不过,这时的莫雷尔却在犹豫,到底该不该给希特勒使用这种厉害的药品呢?离出发前去与墨索里尼会面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病人A”没精打采,身体缩成一团,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莫雷尔知道,优可达可以让元首立刻打起精神,消除多半是由心理因素导致的痉挛性便秘。但他同时也能够想象,这位患有药瘾的独裁者一旦用过一次优可达,体验到这种“神药”带给人的强烈愉悦感,就很难离开它了。只要患者连续两周至三周定时使用优可达,身体就会对它产生依赖性。然而眼下即将到来的,是决定世界历史的重大时刻。假如希特勒在这场轴心国首脑会谈中表现不佳,甚至因身体原因缺席的话,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莫雷尔必须权衡利弊。他决定冒险。他掏出针管,将药液注入了希特勒的静脉。这是一个后果严重的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发生在希特勒身上的变化,尽管除了莫雷尔,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变化背后的原因。眼看着元首在转瞬之间重获活力,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振作精神,为接下来的德意首脑会晤做准备。希特勒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好转显然很满意,并当即请求医生再给他打一针。莫雷尔开始时没有答应,“因为在下午3点半出发前,还有重要的会议和决策”等待希特勒去处理。他建议用按摩来代替药物注射,另外再喝一勺橄榄油。希特勒却死活不肯,近乎耍赖地说,他突然感觉头晕眼花,要这样下去,他可能就无法出席会谈了。最后,究竟是元首强迫还是莫雷尔主动让步,如今已无从考证。但结果就是,莫雷尔又给希特勒打了第二针,这一次是肌肉注射。“在动身去停机坪之前,再次注射优可达。”
与墨索里尼的会面是在威尼托大区(Venetien)费尔特雷(Feltre)小镇附近的加吉亚别墅举行的。根据在场人的回忆以及战后美国情报机关的调查报告,希特勒在这次会谈中情绪明显失控。希特勒口若悬河,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了3个小时,他的意大利同僚一直没机会插话,只能跷着二郎腿坐在长沙发的一端,不耐烦地听着。墨索里尼原本是打算利用这次会面的机会告诉希特勒,意大利退出战争对各方都有好处。但是,情绪高亢的希特勒根本不容他解释。在整个会谈中,墨索里尼一边揉着酸痛的后背,一边听着,偶尔掏出手帕轻拭前额,或者深深地叹一口气。其间,不断有人走进会议室,将盟军轰炸罗马的最新战况报告递给他。但直到会谈结束,他也没机会把这些报告中的内容告诉对方。因为希特勒从始至终都在用各种天花乱坠的词语描绘未来的美好前景,试图让在场的人相信,轴心国的胜利是不容置疑的。心情压抑的“领袖”被兴奋剂控制下的“元首”彻底盖过了风头。这场会谈的结果是:意大利暂时留在了轴心国联盟中。莫雷尔对自己的成绩颇为得意,他用手中的针管为政治做出了贡献。在日记中,他骄傲地写道:“元首健康状况非常好,在回程的飞行中没有任何不适,晚上在上萨尔茨堡的山上,他对我说,这天取得的成绩都是我的功劳。”
——摘自《亢奋战:纳粹嗑药史》,[德] 诺曼·奥勒著,强朝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
作者:[德] 诺曼·奥勒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张裕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