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 李珊,女,文中身份为中共萍宜安县委妇女部干部,段焕竞夫人。)
1936年夏天,在夜袭洲湖、捣毁安福县政府以后,湘赣游击支队就转到邰山这一带来活动,段焕竞同志在这个支队当支队长,那时我在萍(乡)宜(春)安(福)县委妇女部,负责这一带的群众工作,因此我们又暂时得以住在一起。段焕竞这次来,腿上负了伤,天天流脓淌血,于是我白天帮他护理伤口,晚上则下山到村子里去打听消息,发动和组织群众。十月里,忽然听说敌人要来邰山大肆“清剿”,形势很紧张,为了保存实力,领导决定要把部队转移到莲花一带的山里去,县委工作的同志也 和部队一起走。可是那时我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整天头昏呕吐,实在不能参加大的行动,于是组织上决定把我送到“后方”。所谓“后方”,就是游击队在武功山里找的一个比较隐蔽的石洞,把一些年老体弱的和生病的同志组织起来住在那里,也收容了一些避难的老百姓。因为那里相对比 较安全,所以游击队都管它叫“后方”。
在“后方”住了两个多月,已经是深冬,大雪封山,天气寒冷得怕人,忽然来了消息,说敌人又有大部队到宜春分宜一带,我们游击队可能要转移回到这边来,部队里很缺乏粮食,希望我们能先为他们筹备一些,我们部队战士饿着肚子和敌人战斗,整天都是嚼点草根、树叶,人饿得面黄肌瘦,颧骨突得高高的,眼睛也深陷下去了……粮食……要是能有一粒 粮食到手边就是仙丹了……想到这些,我们真恨不得立刻就背上一些粮食送到部队里去,就是能让部队马上喝些热的米汤也是好的呀!毫无疑问,我们应该立刻为部队准备大量的粮食。
经过热烈的讨论,决定立刻就派人下山,先把准备我们自己过冬的粮 食从山下拿上来给部队准备着,再请下面村里的群众慢慢想办法为我们筹集更多的粮食,派哪些人去呢?大家都争着要去,我那时身体很不舒服,饭食不香,常闹呕吐,可我曾在这一带做过群众工作,情况熟悉,比较有把握能把粮食搞到手,于是,我坚决提出自己要去。大家都劝我:“你还是不要去吧,说不定在路上晕倒,那可不是好玩的;再说路又滑,背粮食 回来又是黑夜,对你这个孕妇都很不利。”有的同志甚至和我开玩笑说:“要是你在路上摔了一跤流产了,段支队长回来和我们算这笔账,我们可吃不起的。”我正经地对他们说:“这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接着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大家又讨论了一番,结果同意让我下去,不过要我路上当心,又关照其他几个同志在路上好好照看我。
商议定了,吃了午饭我们就出发了,这次下山一共五个同志,两个男的三个女的,这三个女的就是肖大嫂、李云生和我。男同志都装成庄稼汉,我们都打扮成当地农村姑娘的样子,头上都包有一块黑布头巾,大家把那条很长的用粗针缝了好几层原布的米袋就当根腰带子系在腰里,脚上的布鞋都用草绳扣起,免得在路上滑丢了。
到达山口,天已黄昏,我们在隐蔽的地方藏了好久,直到天色完全看 不清人影,人家都睡了,才各自分手向要去寻找的人家走去。吃好饭,我背上装满粮食的米袋,走回山来。
到了会合的地点,一同下山的人都到齐了,并且他们已在那儿等了一 会儿了。李云生说:“我们早来了,你再不来,大家都要先上山了。”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以后了,墨黑的天幕,缀着几颗寒星,微弱地闪动 着,更增加了夜的寂静和寒冷。我们在冻得邦邦硬的雪地上往山上爬,眼 前只能依稀地看出走在前面的人影,其余的就是一片模糊的刺眼的白色, 至于哪里是突出的岩石,哪里是深凹的陷坑,都无法认清。我跟着同志们 艰难地往山上走着,越来越感到身上粮食的沉重,禁不住脑子发胀,汗 直冒,气直喘,走不上几里路,脚就酸软得抬不起来了,只好倚着岩石坐 在雪里休息。大家怕我会丢下,也就只得陪着我休息一会儿。就这么爬一 会儿山,坐下来歇一会儿,眼看着爬山的速度慢下来了,大家心里急了, 有个男同志就抱怨我:“叫你不要来,你偏要强!看今晚回不了‘后方’ 怎么办?”李云生护着我说:“你没看她是怀着孕吗?有本事你来帮她把 粮食扛回去!”那个同志真的就要过来拿我的米袋,我连忙劝阻他们,这 怎么能行呢?这每一个米袋差不多都有一百多斤粮食,一个人哪能背得两袋?我说:“这样吧!大家都跟着我拖,实在不妥当。不如你们先走,我慢慢地在后面跟着爬上来。”两个男同志都同意这样的意见,但李云生和肖大嫂不赞成,说:“她已经怀孕了,万一走到哪里跌一跤小产了,可就 要出岔子。”她们坚决要和我一道走。我又说服了她们一阵,结果是肖大嫂有孩子在山上,就让她和两个男同志一起先走,李云生留下和我一起, 陪我一同爬到“后方”。
他们三个在前面走了,我们两人慢慢地在后面跟着。开始还能听见他们走路时发出的声音,后来就只听见我们两人的了。走了一半路,我越 发感到疲累,心口又闷又胀,稍微陡突的地方一个人就爬不过去,总要靠李云生回身来帮助我,但我一刻都没有想到要把粮袋甩下来,我知道在我的肩上是负有多少人的希望!好不容易爬到半山了,忽然觉得山风尖厉, 冷气逼人,满山谷回响着树木凄厉的呼啸声,不一会儿雪片子又飘飘洒洒 地落下来了,扑得满身都是。只听见李云生在耳边叫道:“李大姐!你怎么啦?” 下面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从昏迷中醒来,觉得自己是躺在一个什么温暖的东西上面,我马上意识到是李云生在抱着我。我虽然感到脑袋像针刺一样发痛,但我还是挣 扎着坐了起来。李云生看见我醒过来非常高兴,连忙把我扶到靠石壁的地 方坐下来,告诉我:“你刚才真危险啊!要是摔倒了,可就是完蛋啦!” 我让自己镇定了一会儿才睁开眼来,在暗中辨认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 是坐在山腰的一条狭窄的小道上,路下面就是笔陡的悬崖。我连忙抓到李 云生的手,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还没有来得及说声 “谢”,感激的热泪已经流下来了。
过了片刻,我就挣扎着起来要走,不料头又一阵发晕,没奈何只好 又闭上眼坐着,可心里却万分焦急,老这样坐着不能动身,这几百斤粮 食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我忽地睁开眼来,一看,禁不住心里叫道:不好!原来黑暗正在渐渐地隐退,白茫茫的雾气正在慢慢地升起——黎明要来了!我们都知道:白天就是我们的敌人!不要说我们还要背着粮食走, 就是人拼着命走,到了山那边就有敌人的瞭望岗哨,天一亮准要被发现, 那不但我们两个人走不了,还要连带整个“后方”的人员和附近的老百姓,都会因我们的暴露而遭到不幸。要是丢下粮食呢?丢下粮食,那几百个饿着肚子的战士怎么办?那些拼着性命给我们筹办粮食的群众怎样交代 呢?不行,绝对不行,说什么也不能把粮食扔下来!那怎么办呢……越想 心里越焦急,再看看天色,白色的雾气已渐扩展开来,山头、树木的轮廓 渐渐显现。不能再等了!我就问李云生,想到什么主意没有。“哪里有什 么主意呢?”她紧皱着眉头说,说着顺手就把从地上扒起来的一块冻上了 冰的小石块向悬崖下丢去。只见那石块沿着崖壁呼溜呼溜地直往下滚,一 直滚到下面那块空地上,我忽然明白了:那正是我们住的石洞前面的一块 空地呀!心里不禁高兴起来,说道:“有了!我有了主意了!”李云生几 乎被我吓了一跳,忙问我有了什么主意。我告诉她说:我们马上就可以赶 到“后方”!我们坐汽车回去。“坐汽车回去?”她听了简直惊讶起来: “你是在发梦了!这地方哪有汽车?”我就把我的计划告诉她,我说: “你看,这崖壁下面不就是我们住的石洞前面的那块空地吗!要是我们坐 在米袋上顺着崖壁滑下去,不是像坐汽车一样很快就可以到‘后方’了吗?”李云生看了看那笔陡的斜坡,害怕地摇摇头说:“不行!李大姐! 你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的那个跳崖的故事了吗?这太危险了,弄不好就要摔死的!”
“李大姐!你怎么啦?”李云生在问我,语气里流露着一些惊慌和 恐怖。我连忙压制住了心上的痛楚,坚决地对她说:“李云生同志,我不能再犹豫了!粮食我们决不丢掉!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把粮食弄到‘后方’去!时间是来不及了,我也走不动了,我只能从这里滑下去了!把你的粮 食给我一起带着滑下去吧,这样你可以空身快跑回到后方。如果我活着, 我就在那边等你;万一摔死了,你就来收我的尸骨吧!”说到这里,禁不 住滴下了眼泪。李云生哭着说:“李大姐,我决不一人走,我们死也要死 在一处!”我说:“你不要说傻话了,都是我不好,让你留下陪我走,现在让你一个人跑已经很危险了。你快走吧!再不走,天就亮了!”只见她哭得满脸眼泪鼻涕地说:“不!我决不一人走把你丢下!要从这里滑下 去,我们就一起滑下去吧!今天就算革命到底了!”说完放声哭起来。我忍住眼泪又劝了劝她,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要哭了,说不定我们滑下去还会活着。”说完我就忍住头脑的胀痛和心上的难过,把粮袋在崖边 放好,人就坐在米袋上,掉头看看李云生也这样做了,我又关照她两手要 抓紧米袋,两脚要撑开一些,接着各自说了声“小心!”就把心一横,两 眼一闭,用力一撑,就开始往下滑了。起初还觉得人在冰崖上移动,后来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子简直快要腾起来了,耳朵里只听见呼呼风响, 这时候也来不及考虑什么了,只得用两手更紧地揪住胯下的米袋子,听凭 着它往下直落……忽然听到“轰通”一声,人感到猛烈的一震!睁开眼一 看:啊呀!真幸运!只见自己正坐在悬崖下空地的边沿上,米袋的一头已经掼到空地的外边了,再冲出一点,可就要连人带粮袋一起摔到深涧里去 了!只听见身后又一声响,原来李云生也安全地滑了下来。我已经完全忘 记自己身上的不舒服了,急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 禁不住激动地喊起来:“我们胜利了!”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抱起来。
这一响动把洞里的同志惊起了,走出洞来见是我们,就连忙跑过来抢 着把米袋背进去,一边又忙着招呼我们进洞去,叫我们坐下歇歇,又端上 刚煮开了的米汤给我们喝,等我们端起碗来喝了一两口米汤,他们才焦急 地问起路上的情形,问起那三个同志在哪里,这时我们才发觉他们三人还 没有回来,正担心着他们的安全,忽然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掉 过头来一看,果见他们三人正气喘吁吁地背着粮食进来。他们看见我们, 诧异极了,忙问我们是怎样回来的,我们这才把“坐汽车”的事情向大家 说了,大家听了又吃惊又高兴,都说:“你们两个命真大啊!竟然没有掉到悬崖下边去!” (朱九皋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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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游击战争:
从1934年红军主力长征,到1937年全国抗日战争爆发,留在长江南北的红军部队和游击队及部分党政工作人员,在人民群众的支持下,在江西、福建、广东、浙江、湖南、湖北、安徽、河南等8省15个地区,坚持了三年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南方三年游击战争,牵制了国民党的军事力量,在战略上有力地支援和配合了红军主力的长征;同时,也保存了革命力量,坚持了游击根据地。
——摘自《星火燎原全集精选本》,解放军出版社出版
作者:李珊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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