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燕然山铭》 辛德勇著 中华书局出版
辛德勇先生著《发现燕然山铭》的书名带一点“营销策略”,因为2017年发现的,只是《燕然山铭》摩崖刻石;而铭文本身,载范晔《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又收入萧统编《文选》卷五六,向未佚失,初无待于今人“发现”。不过这个书名,当非辛先生本意。他明确指出:“刻石铭文与传世文本毕竟大多基本相同”(页268),“并没有给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提供前所未有的新资料”(页2),态度平实。书中各篇,原初总题“《燕然山铭》漫笔”,反更恰切。顾名思义,属于“漫谈”性质,思路不泥一隅,四下发散,非寻常著书之体所能羁勒。譬如第五篇讥贬宋徽宗改名燕京为燕山府的虚妄,第八篇揭露1986年另一方通湖山摩崖刻石发现后,地方政府官员野蛮搬迁而致损毁,皆游离主线之外;第四篇推测刻石不可能由撰者班固亲自书丹,第九篇辨析铭文题目开头不应加一“封”字,又落入琐细之中。然而豆棚瓜架下,清谈娓娓,或参之以感慨,或博之以兴味,也足一听。
本书点题之论,多在篇幅最长的第六篇。东汉和帝永元元年(89年),窦宪出征北匈奴,大获全胜,命作《燕然山铭》纪功。北匈奴“在遭受此番打击之后未久,即远徙西方,中原王朝同草原帝国的对峙与冲突,由此转入新的历史阶段”(页5),可见此战影响之深远。辛先生溯其起因,是窦太后听政,其兄窦宪为防分权,派刺客暗杀了与太后私通的都乡侯刘畅。东窗事发,待罪内廷,于是自请北击匈奴以赎死。适逢内附的南匈奴单于屯屠阿上奏,应趁北匈奴虚弱,主动出击,以便自己统一南北匈奴,“并为一国”,汉家也可“长无北念”,消除边患。当时尚书宋意便提醒,这样做,有违以夷制夷之道,“不宜放纵南匈奴势力独大”(页137)。但窦太后终于还是决定出兵,命窦宪统领,既破解了兄妹间的僵局,也为后者加官晋爵、窦氏进一步把持朝政作了铺垫。
屯屠阿拟想的北征军队,以南匈奴人马为主力,辅以东汉边防兵与度辽营军士,“基本上都集中在河套及其邻近的北部边防在线”(页146)。而真正北征时,军力构成颇有变化。最值得注意的,是动用了北军五校、黎阳营与雍营。北军五校掌宿卫,黎阳营直属于朝廷,雍营职在卫护园陵,皆具中央军性质,“足见窦太后为确保乃兄此番如愿得胜回朝,做出了充分的准备”(页163)。征伐路线,《后汉书·窦宪传》略存轮廓,辛先生据新出《燕然山铭》刻石,更进一解。铭文说:“于是域灭区殚,反旆而还,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逗略,焚老上之龙庭。”传世文本较之刻石铭文,关键区别在于,“逾涿邪”前衍一“遂”字。若有“遂”字,则其下所言,系战事告一段落,“反旆而还”后的另一次行动。刻石铭文无“遂”字,则其下所言,可理解为“对整个战役进程所做的一番回顾”(页171)。依此新见,窦宪曾统军直捣“龙庭”,即安侯河畔的北匈奴巢穴。行程之远,大大超出以往所知。
自清代以来,学者多指燕然山为今蒙古国的杭爱山。此次铭文石刻,现身于翁金河东岸,可证清人所指,“至少西北偏离实际地点五百里以上”(页116),事实驳倒了旧说。辛先生分析何以勒石于此:这里位于漠北,毗邻漠南,西倚翁金河,乃南北往来必经之所。选择此处,“才能够使其铭文广为人知,取得最大的宣传效果”(页122)。燕然既封,班师还朝,窦宪越次拔擢,自不待言。放宽视界看,此役实为北匈奴销声匿迹的前奏。北匈奴主体远遁后,尚余十数万落,分布漠北鄂尔浑河两岸。东面的鲜卑迅速进占,匈奴余部为鲜卑所同化,推动后者崛起于蒙古草原,给中原王朝造成更大威胁。“溯本求源,也可以说正是窦宪为邀功赎罪去征讨匈奴而惹出来的祸”(页204)。
辛先生本其历史学家、特别是历史地理学家的素养,提出若干益人神智的见解。某些观点,譬如由“遂”字之衍重勘行军路线,至少足备一说。他对窦宪此战,整体持否定态度。千秋功过,评说实难,尽可随观察角度、立场的不同而不同。这点姑置勿论,兹主要就个别史实作一说明。
北征动议甫抛出,宋意便进言谏阻。辛先生所据为《后汉书》卷四一《宋意传》,他认为宋氏不愿坐视南匈奴独大,在这点上,对《后汉书》的解读稍有未谛。宋意原话是这样说的:“今鲜卑奉顺,斩获万数(按指章和二年[88年]鲜卑击破北匈奴),中国坐享大功,而百姓不知其劳……臣察鲜卑侵伐匈奴,正是利其抄掠,及归功圣朝,实由贪得重赏。今若听南虏还都北庭,则不得不禁制鲜卑。鲜卑外失暴掠之愿,内无功劳之赏,豺狼贪婪,必为边患。”他希望保留北匈奴,以满足鲜卑不时抄掠之需。南匈奴已然归顺,若并吞北匈奴,一旦鲜卑来掠,汉廷不得不予保护。鲜卑无所取资,无从邀功,必将酿成边患。宋意所忌惮者,是鲜卑而非南匈奴。事实上,当日谏阻之人甚众。譬如司徒袁安“与太尉宋由、司空任隗及九卿诣朝堂上书谏,以为匈奴不犯边塞,而无故劳师远涉,损费国用,徼功万里,非社稷之计”(《后汉书》卷四五《袁安传》)。理由在北匈奴未尝主动进犯,师出无名,又劳军伤财。侍御史鲁恭、何敞,议郎乐恢所言略同(《后汉书》卷二五《鲁恭传》、卷四三《何敞传》、同卷《乐恢传》注引《东观记》)。诸人全无一语及于南匈奴。窦宪得胜后,起初反对最力,“至免冠朝堂固争者十上”的袁安与任隗,却提议道:“光武招怀南虏,非谓可永安内地,正以权时之算,可得捍御北狄故也。今朔漠既定,宜令南单于反其北庭,并领降众”(《后汉书》卷四五《袁安传》),以纵南匈奴北归、南北合一为上策,和南单于所请如出一辙。要之,防范南匈奴,始终未被东汉君臣纳入考虑范围。窦宪此次出击,带有北军五校等中央部队,辛先生视为窦太后的特殊安排,似又求之过深。东汉朝廷唯恐地方生变,郡国兵士往往罢而不练,遇有征讨,只能出动中央军。这是常态而非特例。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五〇《兵考二》引章氏曰:“自光武罢都试,而外兵不练。虽疆埸之间,广屯增戍,列营置坞,而国有征伐,终藉京师之兵以出。盖自建武迄于汉衰,匈奴之寇,鲜卑之寇,岁岁有之。或遣将出击,或移兵留屯,连年暴露,奔命四方,而禁旅无复镇卫之职矣”,即指明此一现象。职掌宿卫的北军五校出战匈奴,谈不上“很强的政治象征意义”(页158)。本书其余部分,也偶有可商处。譬如《燕然山铭》传世文本,末段较新出刻石,每句中间添一“兮”字,辛先生猜想是在流传过程中,“因倚声唱诵而衍增”(页71),有如后来元曲的衬字。实则“铭题于器”(刘勰《文心雕龙·铭箴》),是并不配乐歌唱的。
辛先生谦称“平时没有相关的积累”(“前言”页3),只因这块摩崖刻石激发起大众的关注与求知欲,自感身为专业学者,应当“写出有一定深度而又能满足社会公众需求的文稿”(页3),遂勉力为之。他为学院墙外读者写作的精神,令人起敬。王安石早就慨叹:“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读史》)。往事已渺,史家在字里行间爬梳,永远隔着一层灰尘,难免偶尔迷蒙了双眼。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历史的学徒。围绕《燕然山铭》,仍有尘埃等待拂拭。因此,仍有许多故纸堆要钻,许多文章要写,面向学界,也面向公众。
作者:成玮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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