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收到新的《书城》杂志,总是先翻目录,看看有没有郑培凯的文章。郑先生是我喜爱的《书城》作者之一。其人有趣,其文轻快而丰盈,既能带给读者轻阅读的愉悦,又有知识和审美上的收获,可谓随笔佳品。因此,当郑先生的《赏心乐事谁家院》套书出版,我赶紧捧读为快。尽管有些文章陆续在杂志上见过,但专门用一段时间读集子,体会还是不同的。
《赏心乐事谁家院》共三册:《多元文化与审美情趣》《历史人物与文化变迁》和《文化审美与艺术鉴赏》,所论包括茶道、书画、园林、昆曲,以及游学散记、人物品评等。每册之前有名家作序,分别为李欧梵、刘再复和李孝悌。熟悉文化圈的人都知道,这三位大学者是轻易请不动的。由此可见郑培凯的学识、学品,得到了圈内“大咖”的认同。
从涉猎范围看,郑培凯颇类似古代文人。他对各类“雅玩”皆有全面细致的研究,进而,由器物上升到对天道的体认与把握。
这样的人,在现代社会凤毛麟角,即便在古典学术界,如此“知行合一”之人也极为罕见。当下的古典文化研究者,通常是学问归学问,生活归生活。他们所拥有的丰富的古典文化知识,似乎并不能将其从俗世的平庸中超拔出来。郑培凯不同。观其文、睹其人(我有幸接触过两次),我的感觉,学问和生活在郑先生身上是统一的,两者互相渗透、互相融合,呈现出独特的魅力。
难怪李欧梵称郑培凯为“古典文人”,并阐发道:“‘文人’这个称呼不是随便可以给的,它源自晚明,甚至更早。古时候的文人,非但学问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此话精当。首先,晚明以来的中国文化正是郑培凯的研究重心;其次,郑培凯的确精通琴棋书画,至少,他的书法展我是看过的,其小楷工整典雅,读着十分舒服。
但是,仅仅把郑培凯当作古典文人又是一种窄化。郑培凯的随笔固然谈了许多古代的人、事、物,而且论及汤显祖、茶文化、明清戏曲、陶瓷下西洋……显得古意盎然。但古意背后却隐藏着一条“现代性”线索。
仔细品味你会发现,郑培凯绝不是那种将古典美化成田园诗的遗老。他更多的是把与现代生活相契合的因素从古典中钩沉出来,进行再阐释。简言之,郑培凯孜孜以求的并非复古,而是司马迁所说的“通古今之变”。其目的在于,打通今与古的任督二脉,使处于转型期的中国文化,不再因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对立撕扯而彷徨痛苦。具体说,郑培凯是在寻找当代中国人的安身立命之所。
对此,《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总序作了清晰的表述:“中国文化经历了近代的天崩地解,面临信念丧失的危机,必须从历史文化的研究中重新体会古人也曾面临的危机与挑战,建立自己的独立人格与自信,才能无负于传统留给我们的文明精华。”
那么,这个打通古今的节点找到了吗?郑培凯并未明言,不过三册书读下来,我隐隐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审美追求。你看他谈昆曲也好,谈瓷器也罢,乃至于苏州行脚、常州行脚之类的游记类文字,始终落到“审美”上。在他那儿,凡事皆美,吃一碗白汤焖肉面都是美的。
举个例子。郑培凯连续写过五篇关于茶文化的随笔。从陆羽《茶经》,到唐宋时期的吃茶方式,再到晚明饮茶风尚,最后实地探访百年乌龙茶园,勾勒出中国茶文化的千年流变。而这万变中自有不变的“饮茶之道”。这个“道”,即陆羽赋予茶的文化审美意义:“追求精神领域的精进,修持自我内在的品德。”郑培凯指出,无论是唐宋宫廷茶宴,抑或明清文人的清雅茶居,甚至于日本茶道,礼仪和功能虽各有变化,“审美追求”这一内核却代代相承。
举一反三,我从茶文化的变与不变体悟到,不管外部世界如何花样翻新,在审美层面上,我们仍然是中国人。因为审美扎根于中国人的生活结构、社会结构、精神结构,它会随时代演化,而不会被彻底颠覆。因此,面对起自16世纪,并于20世纪全面展开的全球化,我们不必茫然失措。我们是有“锚”的。
我以为,这也是郑培凯对思想学术的推进与细化。郑培凯早年就读台湾大学,后赴美留学,师从许倬云、叶嘉莹、史景迁等名家。他的老师里有人主张,儒家曾通过建制化全面支配中国人的生活秩序,一旦传统社会解体,儒家就逐渐退出社会各角落。如今,要复原儒家的地位和作用显然是不可能的。现代儒家只能作为“游魂”,在一定限度内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
此“儒家游魂论”广为传播,不过,传统究竟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却众说纷纭,并无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郑培凯当然也没有(我觉得任何制定一揽子方案的企图都将失败),但是,他用审美接通古与今、现代与传统的努力给我们以提示。
时代毕竟变了,以读经复活传统,大概率是枉费心机。郑培凯却从审美角度切入,揭示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在精神层面的渊源。他借此告诉我们,传统依然活在日常细节里,并且使平庸的生活焕发出美感。这无疑更能打动当代人,激发人们主动追寻属于中国人的生活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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