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江苏有本杂志叫《书与人》,专刊书与人的故事,颇受读书人的欢迎。岁月流变,拜金风盛,人书俱老,那杂志关门打烊了。印象中某出版社在宣传出版理念时说“一切为了人与书的相遇”,倒真有点卓尔不群。
书与人都是有生命的,而命运的归宿往往很偶然,书与人的相遇,是讲究缘分的,因此产生许多佳话,诸如黄裳的《珠还记幸》之类。我收藏一本A . 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1931年初版毛边本,距今86年了。该书译者曹靖华先生和鲁迅研究者戈宝权先生在半个世纪的岁月里,在该书中各自留下两次手迹。此书系戈夫人梁培兰所赠,故我也请她签了名,以示“正本清源”,流传有绪。2001年我在南京遇到周海婴,述说此书来龙去脉,海婴签了句“书缘源于人缘”;2008年我编《鲁迅的艺术世界》在上海讨论书稿,将此书示于周令飞,令飞拜观后感慨良多,信手签了“书比人长寿”。如今曹靖华、戈宝权、周海婴三位先生都次第凋零了,而书依旧站在我的书柜中,真令人唏嘘不已!
古训云“盛世藏古,乱世藏金”。刻下,读书人中收藏签名本者益多,毛边党也不少。我本俗人,这些年出了几本小书,亦喜题签送人。无意中产生了书易数主的故事。
70多岁的我,竟被朋友拉到商务(南京)印书馆去服“书役”,打杂。每周一去“点卯”一次。同室三人,坐在我后面的小宋是熟人,人称“老夫子”,终日不忘在孔夫子网上捡漏、淘金。某日,淘得一本我10多年前赠杨振宁先生的旧著《走近大家》,乐呵呵地央我写段话,说明为何赠此书之类。坐在末位的年轻女编辑。(恕我不恭,同室半年,尚不知名姓,她每见我称先生,点头一笑而已。)或许受“老夫子”影响,日前她也捧着从网上淘到我的《民国风景》《走近大家》和《青瓷碎片》签名本,求我题跋述说书背后的故事。此时方知她的芳名,是位博士后,专事编辑佛学典籍的小刘。我打开一看,不禁手心出冷汗。我告诉她,这都是20多年前的同事,不过有两位已英年早逝。一位在场的“快嘴李翠莲”开玩笑说:“小刘,你手这么臭,怎么尽买死人的东西。”小刘泰然,仍面含笑容,但我觉察出她脸上霎那间飞逝过一片阴云。我忙打圆场说:没关系,我明天送你一本长寿老人周有光签赠我的《人类文字浅说》,另外再送一张我为周老拍的百岁照,冲一下你的手气。小刘很高兴。我告诉她这本“浅说”小书后面就有温馨的故事:某年,我搬家处理一批旧书,不慎将这本书流入坊间,为认识我的一江西读者小周从孔夫子网上淘得,她以高价得手后,说要送我。我婉谢,因我有周老多部签名本。然而,她还是寄来了。宝物失而复得自然高兴,但我总觉得无功受禄不免有愧。我知她是“董迷”,遂将董桥题赠我的《月白风清》转送,并为她写了本册页。小周又觉不安,馈赠家乡农耕笔庄的毛笔多次……
人老健忘。记忆捉弄我,回到家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那本“浅说”,倒找着了周有光先生捎来的《晚年所思》,虽有手温,却无签名,决定以此充之。我在扉页上写了一段长跋,详述赠此书的原由,并粘贴一张手书 “刘丹吉祥”的红纸条。周一,我例行要去馆里“点卯”,忽然想起送小刘周老照片的事,忙在几个盛旧照片的大茶叶盒里逐一翻找,意想不到地翻出那本64开“浅说”小册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不高兴。望着手边已题签的《晚年所思》,我犹豫了一下,这本“浅说”送还是不送?也只是犹豫一下,我毅然将“浅说”揣入包中,还是让这本小书添段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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