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
《东岸纪事》
夏商著
■王宏图
有这样一个男孩,他曾是这样一个特殊群体中的一员,他幼年在上海这座大都市中四处辗转,居无定所。因父亲是海员,常年在外,他幼年寄居在祖母家。到初二那年,赶上市政动迁,他所在的城郊结合部的自然村土地被征用,他的人生在此来了个急转弯,于是辍学进工厂。不难想象,一个富有敏感神经的少年,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世事沧桑,记忆中会储藏多少鲜活而难忘的影像,会洞悉人生的多少奥秘。如果仅仅是这样,今天我谈论的夏商只不过是众多经历丰富的中年工友中的一员。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爱上了文学,这种癖好犹如毒瘾,一旦沾染上,终身难愈。过后他辞职,自办企业谋生,同时继续做着他的文学梦。尽管他受的正规教育并不完备,但他博览群书,对各种文学流派、风格如数家珍般熟稔,而当年蜂拥而来的一波波先锋文学实验浪潮使他浸润其间,含英咀华,乐而忘返。而他又有着灵敏的艺术天赋,在平面设计上颇有造诣,这无疑与其写作相辅相成,相互砥砺。
夏商自上世纪80年代后期便开始写作,90年代初便在文坛崭露头角。如果他早生几年,完全有可能成为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马原、苏童、格非、余华等人的同路人。他早期的作品,打上了鲜明的先锋实验的烙印,一些批评家常将他归入“后先锋”作家的行列。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裸露的亡灵》问世于2001年,那时先锋文学的全盛期早已逝去,源远流长的写实风格再一次在文坛占据上风。但夏商似乎是逆潮流而行,叙述了一个“阴阳相间、人鬼共存”的故事。那些死者的亡灵并没有从生者的世界中全然退出,而是执拗顽强地寄居在活人的耳朵里,穿梭于阴阳两界,自由地飞翔。显而易见,作品的内核探索死亡、爱、孤独等人性最为空泛也最为重大的问题,而这些恰恰是先锋作家当年热衷发掘的主题。而他的后一部长篇《乞儿流浪记》以一个虚拟的岛屿为背景,将它安置在一个年代模糊的历史区段里,以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后长着尾巴的女弃婴鬈毛、孤儿来福以及诸多流浪汉不无传奇性的经历,展现了底层社会繁复斑斓的众生相。然而,它又不是一部纯粹的写实小说,从虚拟的时空背景,富有魔幻意味的细节(长着尾巴的鬈毛便是最典型的事例)来看,它的先锋色彩时时显露。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设置了一个虚化的背景,书写了一个最终被废黜的君主失败的一生,它成了众多君王的象征,映射出了他们共同的命运,而夏商的这部小说也是借鬈毛等人的奇遇,以华美的语言、凄婉的语调写出了所有小人物的命运,他们的悲欢喜乐,演绎着一曲爱、死亡、欲望的交响乐。
过后不久,他便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幼时生活过的地方——开发前的浦东城乡结合部,过了数年,一部沉甸甸的《东岸记事》便问世了。它使不少资深批评家大跌眼镜,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夏商作品的看法。和先前的诸多作品相比,《东岸纪事》叙写的是他最熟悉的生活,它卸去了众多先锋实验的道具和外壳,脱胎换骨,直抵活色生香的原生态生活,堪称是一次地地道道的本色写作。诗意盎然的华美语句,抽象玄奥的主题悄然隐形,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块土地上众多底层人物——瘪三赤佬垃三虽卑微但烟火气十足的生活。夏商的笔力遒劲酣畅,略显粗粝的笔触描绘出他爱恨交织的男男女女的浮世俗,这里自然缺乏文人雅士的高贵气息,有的是遍布着混浊之气的吃喝拉撒,一地鸡毛的琐事中蕴含着精明的算计,男女情事没有风花雪月的烘染,而是带上了几分丛林的蛮野之气。此外,作者没有精心构建一个结构谨严的叙事结构,而是信笔写来,恣意而行,不时前后折返交叉,颇有中国古典小说布局的流风余韵,用文字构缀出一个上海原住民的生态博物馆。
细究之下,不难发现尽管用的纯然是传统的写实笔法,夏商在《东岸纪事》中对世相百态的精细描摹在《裸露的亡灵》《乞儿流浪记》中已是初露端倪。可以说,对先锋实验风格的嗜好与细密、不加掩饰、近乎粗野的写实笔法成了他创作中两种并肩而立的倾向。在他根据旧作改写的小说《标本师》中,这两种原本对峙的倾向以一种调和、融合的方式呈现。这部日记体的小说的核心是两起不无离奇的谋杀案,而男主人公在心爱的女人焦小蕻自杀后将她的尸身做成标本这一事件成了全书的高潮,闪烁着诡异骇目的色彩。它对制作标本不厌其烦的讲述虽然有些累赘,但酿造出了汉语文学中罕有的“血腥美学”的唯美效果。在这部作品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的背景上镶嵌着众多作者钟爱的生活细节,赋予了这离奇的故事以坚实的基石,但它的主旨又与其先锋的旨趣一脉相承,并再次发出强有力的回声:爱,美,以及终结一切恩恩怨怨的死亡。而夏商日后的创作能否继续将这两种倾向相结合,人们将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