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岁月——2015〈上海纪实〉精选本
《让历史在文本中回声——2016〈上海纪实〉精选本》
《上海纪实》编辑部编
文汇出版社出版
《上海纪实》2015年由上海市作家协会创办,依托上海作协旗下的华语文学网出版,为国内首个专注于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的多媒体电子期刊。近日出版的这两本《上海纪实》年度精选本,分别从2015至2016两年间《上海纪实》刊发的共计一百二十多万字的原创作品中精选而成。所选作品鲜明体现了《上海纪实》所倡导的“在场”精神,是历史和时代脉动的真实记录,展示了上海乃至国内文坛纪实文学创作的新成果、新收获,同时也蕴含着编辑部对纪实文学现状及创新发展的思考和回应。本文选自2016年精选本。
■何晓鲁
陈毅:“我带头,你们谁敢去的跟我去。”
上海解放前夕,荣毅仁在干什么?他说,1949年5月24日一整夜,全家人心惊胆战在楼下的夹道里躲了一夜。早晨,听人报信说,解放军进了城秩序“交关好”,荣毅仁便自己开车上街去转了一圈,果然是士兵们睡卧在街头,态度和善纪律严明,与国民党大不同。回想1945年8月15日抗战胜利的早上,他也是兴奋地开出私家车,扬着青天白日旗,和二哥一起上街庆祝,但这一回是“城头变换大王旗”,他心里有期待更有忐忑。这共产党毕竟姓“共”,会如何收拾像他这样的大资本家?
荣氏企业的实力,在中国堪称“老大”,这块“肥肉”足够诱人。1946年,荣家老父荣德生被绑架,绑匪索赎金一百万美元,成为上海滩绑票第一案。蒋介石亲令破案,结果是军警内部人员与黑帮勾结所为,老爷子虽然捡回了性命,荣家付出的办案费和赏金却要六十万美元。
1948年蒋经国强令收缴黄金外汇,荣毅仁的堂兄荣鸿元买棉纱存了外汇,被关押并交给特种刑事法庭审理。荣家赶紧拿钱“捞人”,法庭庭长王震南与荣家频频谈判,当面开价,连司法部长的叔叔、看守所长、伙夫、门警全要打点。七十七天的关押后,人是放了,荣家支付现金加上用棉纱、面粉的账单抵付,统共花费了五十万美元。
荣毅仁自己身上也惹了一宗官司。那是一年多以前,他的茂新面粉厂代政府收购了三十万石小麦,并磨制成民用和军供两种面粉,经检验合格入库。但一年后,监察院突然说这些面粉中有霉变的劣质粉,甚至诬赖说国民党军东北失守都是被这些“霉变军粉”给害的。共产党军队兵临城下,法院加紧勒索巨款,声称庭审之日就可将荣毅仁当庭释放。无奈,荣家又送去黄金十大条、美金五千元。开庭日期定为1949年5月25日,上海眼看要解放,“开庭审案”泡了汤,你说荣毅仁开车上街的时候,能不庆幸吗?
但是,坊间传言四起,多数资本家都跑了,老爷子又孤身留在无锡音信全无,该怎么办?荣家企业都停了工,观望风头。几天后,荣毅仁突然收到上海军管会发来的一封请帖,请他于次日下午去中国银行四楼出席工商界座谈会。家人赶紧商量:“去开会要是扣人哪能办?”但是荣毅仁表示没有选择,必须去。
这天下午,外滩中银大楼门口挤满了“奥斯汀”、“雪佛兰”等上海滩最豪华的轿车,二百多位商界头面人物前来,见识共产党官员“登场亮相”。荣毅仁大为惊讶:贵为市长的陈毅,竟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军装,脚穿线袜布鞋,和大街上睡觉的士兵没什么两样,这也太有失身份了吧。
结果,陈毅开口一句“上海工商界的朋友们”,就让听众放松了心情。陈毅轻松幽默,不念稿子不讲官话:“我知道,你们对共产党是怕的,其实没有啥可怕,你们看我们今天到会的几位同志,不像是青面獠牙、杀人放火之徒吧?”
荣毅仁说,陈毅讲了交关要紧的“十六字方针”——“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说人民政府会帮助大家尽快恢复生产。但是他眉毛一竖,又非常威严有力:“毛主席派我来上海,不是开玩笑的,我们是来改造这个旧城市,准备作斗争的,我们完全有办法对付那些违法破坏的人!”在场的商界大佬们何曾见识过这等阵仗!说“五体投地”一点不夸张。之后请大家自由发言提问题,大家争先恐后的,气氛热闹万分。有的问原料和电力不足怎么办?工商界生活享受能否保持?甚至有人问:原来有小老婆的,是不是要离婚?陈毅在逐个回答问题之后,还专门回应了“小老婆”问题:“工商界的生活不会变。原有的妻妾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问题,人民政府不过问这些家庭事务。”
荣毅仁回到家里,一屋子的亲戚朋友都在急切地等候他的消息。荣毅仁把外衣一脱,兴奋地大声说:“蛮好,蛮好!厂子里马上开始准备,明天就复工!”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渐萌生起来:能不能请这位市长大人来我们家吃餐饭呢?
这个邀请试探着发了出去,便在刚成立几天的上海市政府里惹起了一场争论,有人质疑:“去和资本家吃吃喝喝,立场是否有问题?”担心那里有陷阱,或者,干脆是拉中共干部下水的一场“鸿门宴”。
荣毅仁想在家宴请陈毅市长,这事祸福难料。他先是拉上刘靖基(也是纺织业荣、郭、刘三巨头之一),一起去找工商局长许涤新探口风:“知道共产党是很干净的,怕直接邀请会挨骂触霉头,侬帮我们传个话问问看。”他又悄悄去问副市长潘汉年:“格事体勿晓得阿可以?(这事不知可不可以?)”潘汉年说,“这倒要问问陈老总他自己。格能(这样)吧,我代你问问看。”
于是,在市委开会的时候,许涤新就给陈毅汇报说:“资本家上门来请我们吃饭了,荣毅仁的家能不能去?”陈毅要听听大家的意见。有人说:“刚学过二中全会公报,就到资本家家里去吃饭,外面传开来会讲我们政治上划不清界限。”更有人说:“这些大老板鬼名堂多得很,谁知道是不是一发‘糖衣炮弹’?”刘晓同意去,但说要等一阵子:“才解放,工人阶级对资本家一肚子气,我们去吃饭,怕资本家会借题发挥。”至于潘汉年和许涤新,倒都表示赞成。
陈毅说得很干脆:“我带头,你们谁敢去的跟我去。怕这怕那,怎么去做他们的工作?”要知道,陈毅跑去跟“对手”甚或是“敌手”吃饭,是有“前科”的:三年敌后游击战结束,陈毅刚刚下山,就应邀到国民党江西省主席熊式辉那里去吃饭,陪席的还有年纪轻轻、刚从苏联回来的“太子”蒋经国。那次陈毅在饭桌上很发了一点政治脾气,因为国民党对下山抗日的共产党一味地抹黑宣传。做统战工作,陈毅的水准可是一流的,堪与周恩来比肩。
荣家“鸿门宴”,堪称是一次“红门宴”
荣毅仁兴高采烈,开始筹办晚餐。因为刘靖基家房子小,地点就设在了荣毅仁自家新建的宅院里。他之前一直住在父亲荣德生的老洋房里,几个月前刚搬进这座两层楼的新洋房。他让人在院中大枫树下摆了一张大圆桌,又请了淮扬系的名厨“莫氏三兄弟”来掌勺,备了一桌丰盛而又清口的扬州菜。
猜猜谁来吃晚餐?除了许涤新、刘晓、夏衍、刘靖基、潘汉年夫妇,还有陈毅“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不仅有夫人张茜,还带着两个刚够着桌面的小儿子,这可是“出妻见子,阖第光临”的阵仗哦。只是他们的穿戴实在太土了点:一个儿子的裤腿太短吊在脚上,另一个是捡了哥哥的旧衣不合身;张茜是短发素颜,穿着一件半袖布军装,而堂堂的陈毅大市长,干脆摇着一把大蒲扇入席就座,引得荣家几个孩子都悄悄趴在楼上窗口“看稀奇”。
餐桌上说些什么?没有谈国事大局,也不谈荣氏的厂子,只是轻松聊天拉拉家常,问问老爷子(荣德生)在无锡身体可好?又说一说不久前工商界劳军,梅兰芳的演出如何精彩。待最后一道“蟹黄包子”上桌时,已是夜里十点了,许涤新笑言吃不下了,陈毅却绝不肯错过这一道淮扬经典美食(何况他在家有张茜看管,不能多吃荤腥,今天难得解馋一回)。
虽说是餐桌上谈笑风生,其实主客双方都明白,荣家的企业此刻与千百家上海企业一样,危在旦夕。荣毅仁当时确实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他虽然是“荣氏企业在上海的唯一合法代表”,但因为各房兄弟早已分了家,一千万美元的巨额资金都已经被他们抽逃干净,连机器和纱锭都卖了,留给他的只有一堆烂账和巨债。那时的荣毅仁,屁股底下坐着两座火山,随时可能爆发,一个是“资金短缺”,另一个是“劳资纠纷”。
捱到了农历年关,荣毅仁的家突然被申新六厂的讨薪女工包围了,最后索性一拥而入“占领”了荣家的客厅,太太杨鉴清只能躲到楼上。女工们直奔厨房,切火腿的、煮大米的,大开“洋荤”……她们激愤地说:“老板不给阿拉饭吃,就到伊(他)屋里吃饭,拿不到工资就不走!”此时的荣毅仁心惊胆战,却不敢回家。他不知道妻子是否安全,也不知道此刻有谁能来帮他解围。荣家的豪宅成了讨薪女工的“战场”,惊慌失措的荣毅仁只能赶紧向副市长潘汉年求助。潘汉年安排他先去上海大厦住下来暂时“避风头”,一面向市委报告。陈毅接到报告很是恼火:“这么搞怎么行?”他召集市府有关部门和工会负责人来开会,明确指示:首先要说服工人们退出荣家,再由工会出面,劳资双方商讨解决的办法。
劳动局长、工会主席还有副市长一齐出面,轮番和女工们恳谈,终于让她们先撤出了荣家,并同意暂时减薪。还是共产党有本事“摆平”闹事工人啊,荣毅仁松了一口气。但是,工厂的困境远没有解除。市面上棉纱的价格一个多月就涨了四倍,投机商大量囤积,更要命的是原先纱厂百分之九十靠进口美棉,美蒋一封锁原料就断了,外销的产品堆满了码头也卖不出去,照这样下去工厂只有关门了。
危急中,荣毅仁常常亲自跑去工商局申请贷款,毕竟这是讨“救命钱”啊。中午他就在大食堂里排队吃饭,十分引人注目:“大老板也来这里排队买饭啦!”看来荣毅仁这个老板倒是能屈能伸,放得下身段。后来由华东财委曾山出面协调,银行终于拨了一笔低息贷款给荣毅仁暂渡难关。但是,原料来源又怎么解决?没有原棉供应,上海的纺织业就转不动了。
我曾采访当时的工商联女秘书长胡子婴,她跟我说了一件事:英国人当时通过私人渠道找上门来,表示可以由英国商船帮助将棉花运到上海,但有个条件,要由他们英国的军舰护航到吴淞口。她不免心动,跑去报告给陈毅,不料被一口回绝了。陈毅说:“他们过去攻打广州虎门,炮轰南京下关,现在要在我们的海域自由出入,这岂不是出让主权?这扇门绝对不能开!困难总有办法克服!”这条路被封死了,胡子婴多年后跟我说起这一段,还是很感慨:“新中国不能用主权和尊严去换取经济利益,陈老总给我上了一课!”
天无绝人之路。后来调动海外各方面资源想尽办法,结果原先从巴西、印度定的几百万斤棉花,辗转通过香港运来了,苏北的棉花也来了……荣毅仁渐渐觉得,他留在上海没有走,算是此生最正确的决定了。
今天再回首,1949年荣毅仁邀请陈毅的那次“鸿门宴”,堪称是一次“红门宴”。他自此便走入“红门”,一路与共产党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