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情书》
孙建成著
文汇出版社出版
■张重光
多年前的一个清早,孙建成来到离家不远的上海动物园散步。不远处一只花豹的举动引起了孙建成的注意。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或是刺激,只见花豹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忽而跃上笼顶,朝紧邻的虎舍张望,忽而又一跃而下,沿笼子打转,然后又再次跃上笼顶……
孙建成预感到有什么情况正在发生,但是这个时刻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做着各种猜测,只是还没等他想清楚,却已经在不经意间看到了隔着玻璃墙的虎舍内恐怖的一幕:一个五十多岁的饲养员倒卧在地,正被一只孟加拉虎咬住后脖颈,使劲地拽着。
这一刻,孙建成惊呆了。传说中的老虎咬人竟然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他顿时汗毛竖起,人虚脱一般,连发声吆喝也变得困难了……此时的孙建成经历了人生最惊悚也是最难熬的十多分钟。
警车来了,后来动物园管理人员也来了,游客围了一大群。老虎直到被麻醉后才松口,但饲养员却早已没有了生命迹象。
当虎舍外重重叠叠围成一个个“新闻发布”的圈子,听几个游客绘声绘色地介绍老虎咬人的过程时,孙建成却是一言不发地走了,走得步履蹒跚,失魂落魄。
这以后,孙建成再也没跨进上海动物园一步。然而,这件事对孙建成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梦魇,以致时隔这么多年,他在我的追问下提及当时的亲历,声音还微微颤抖。
平时,孙建成就是个善于为他人着想考虑的人,讲究“设身处地”。而被老虎撕咬这样的“设身处地”是可怕的,那一刻,生的希望就在近在咫尺的虎舍之外,却是求生不得,眼巴巴地等待着死神在一分一秒地慢慢逼近……还有,替死者的父母、妻子以及子女“设身处地”,又哪一个不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痛?
这就是孙建成,一个见不得也听不得别人遭遇苦难的人,一个常把他人的苦痛当作自己痛苦的人。这样的性格决定了他的悲情意识,这意识也很自然地融入到了他的作品中。
孙建成是个高产作家,尤以中短篇见长。俗话说文如其人,读他的作品也总能感觉他的厚实、敏锐和诙谐。
说他厚实,是指他的扎实,人物形象扎实、故事结构完整、逻辑推理缜密。好比围棋中的棋形,完整、结实、耐冲击。厚实是因为底子厚,生活底子厚、文学底子厚。这还不够,还必须为人厚道。这里指的“为人”是指创作态度,不猎奇、不走捷径、不哗众取宠,更不自以为是。如此,他的作品才显得沉稳、大气,人物不仅经得起推敲,而且有血有肉,情感丰沛。
孙建成的敏锐不仅来自他的目光,善于发现、善于抓细节;更来自他的内心,极其敏感、细腻。有时候,看到不等于看清,看到也不等于看懂、看透、看完整。没有一颗于幽微处触摸、感受的心,看到的事情再多,再千奇百怪,也只是在猎奇、编故事。他外表给人的印象是斯文、羞涩、不善言谈;然而,他的神经末梢却要比常人发达得多,以至编辑部的人都说,读他的小说再看他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真不相信表面平心静气、波澜不惊的他,内心世界竟如此丰富,纤细感性、多愁善感。
孙建成的诙谐是不动声色的,需要细细品味。就像多年前读他的短篇《大哥》,写一个“文革”中精神错乱了的精神病患者(作品中的“我”的大哥)。其言行举止与正常人无异,几乎达到了以“真”乱真的程度,把多年没见的“我”懵得团团转。孙建成将此人物把握得游刃有余,栩栩如生,好玩处,常引得人忍俊不禁。只是笑多了,便品味到了其中的苦涩。也许可以这么说,他在很多作品中带给人们的诙谐,往往打着孙建成式的印记———苦恼人的笑。虽说也是一种笑,但更是一种无奈,有时比哭还更让人心疼。
苦难,几乎是他很多作品中所表现的主题。譬如,他近年写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近两万字的散文,写去中国台湾迎取失散六十多年的祖父骨灰的过程,把一个家庭在分离中的苦难表达得淋漓尽致。好几个朋友跟我说,难得一见的好文章,读着让人百感交集。记得他在结尾处这样写道:“这是一个平民在乱世中注定的命运:坎坷、屈辱而多舛。”短短二十几个字,道尽了他对命运的无奈与愤懑。
如今,这“注定的命运”又一次在他的长篇新作《哭泣的情书》中得到了生动的展示。小说以书信体的追述与现实的叙述在时空上互为交叉,揭开了一段震撼人心的隐秘历史。作品的男主人公方民对其同学席子娟苦恋十多年,而席子娟则始终回避躲闪,行踪扑朔迷离。苦恋的过程犹如剥笋,方民不得其门而入,被拒千里之外。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期间,每得到一个“真相”,就像笋剥去一层外壳,离成功又近了一步。就这么剥去一层又一层,而当所有的外壳都剥离干净,大家以为九九归一,到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候,席子娟却选择了自杀。
瘗玉埋香的结局,让人们觉得作者似乎有点残忍,不过相信读者最后会选择原谅,因为席子娟即便活着,也悲情得很;因为没了尊严,选择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书中穿插着方民写给席子娟的三十六封情书,每一封都写得如诉如泣、情真意切。这不由得让人们想起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一个是孤男的单恋,一个是寡女的单相思,却都是情到深处人孤独,爱至穷时尽沧桑。他们的那份炽烈的爱,都是能将读者的心燃烧起来的。
孙建成就是这么一个人,悲天悯人,有时甚至还有点杞人忧天,然而在他悲悯的背后则是一颗滚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