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燕》
张翎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谷立立
《劳燕》的写作源于一封老旧的信件。那是1946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刚刚过去一年,战争伤痛犹在四周徘徊。信中,一位名叫“伊恩·弗格森”的援华美军急切呼唤他“亲爱的温德”前来相会。这是怎样一个故事?七十年后,已经没有人去留意信中所述,更没有人会展开想象,编织一段逝去时代的悲歌。张翎却偏偏不肯轻易放下,她从模糊不清的字迹、语焉不详的指称里,寻到写作的灵感。于是,在大量史料搜集整理之后,一个极具女性气质的故事渐渐成型,这就是《劳燕》。
《劳燕》 有一个玄幻的开篇。抗战结束那年,三个男人(牧师比利、抗战老兵刘兆虎、美籍援华军官伊恩·弗格森) 相约死后重聚。而后,时间过去七十年,三个幽魂如约来到浙西月湖边,互诉别后经历,缅怀烽火岁月。在推心置腹的讲述中,女孩阿燕呼之欲出。她是所有故事的灵魂,是一应讲述的“前景、中景和背景”。换句话说,无论说书人走到哪里、命运如何,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摆脱不了女孩的控制。此后的人生,不管是前进,或是后退,谁也不能无视女孩的存在。
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开篇,牧师比利自称,他的“名字和绰号多不胜多”。仿佛要与之形成互文,女孩顺理成章地有了多重身份:在刘兆虎那里,她是温婉可人的乡间女孩阿燕 (姚归燕);在弗格森眼中,她是风的化身、神秘女郎温德;到了比利这儿,她有如神赐,是寓意明亮星星的斯塔拉。如此,三种身份引出三段回忆,好比同一个女孩的三个侧面,叙述交织并行,点点滴滴汇聚成一个完整的阿燕。可是,这样一个集万般美好于一身的女孩又会有怎样的人生? 毕竟,说到底,“劳燕”并非什么美好意象。你看伯劳、燕子两种鸟儿,行事南辕北辙,永远没有交错的一天。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终生注定只在“黄姑织女”时分才能相会。
这不正是阿燕的真实写照吗?正如张翎所说,有关那段岁月的故事,无论是对讲故事的人还是听故事的人来说,都不啻于一种折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混乱,列强纷争战火连连,抗战完了还有内战。很难想象,一个一无文化、二无背景的弱女子会有什么好结局。阿燕名“归燕”,意思是倦鸟返巢、叶落归根。果然,故事开始不久就有了一次返乡。在被日本人奸污后,牧师比利护送阿燕回家。可没过多久,阿燕就被保守的乡人视作不洁的“祸水”,被弱智“癞痢头”
欺凌、被未婚夫刘兆虎抛弃,几乎走到了“此路不通”的死胡同。
这是一个女性的战场,包裹着尖锐的棱角与强盛的气质,唯独容不下娇滴滴和怯生生。显然,阿燕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娇弱。牧师比利给了她最初的庇护所,但美国人的庇护终究缺乏可以长期持续的理由。毋庸置疑,女人要姿态“好看”地走完一生,靠的不是别人,只能是自己。张翎是勇敢的,不管回溯如何艰险,总有足够的勇气去正视、去面对。这种勇气从笔尖出发,一路不回头地径直走入小说的字里行间。从创作之初开始,她一直在描写同一种女性:坚韧而勇敢,在命运转折之际,从不会躲在角落默默饮泣、两眼泪垂,更不肯轻易认输服软,有着让男人也不能直视的坚强。
或许,正视、接纳生活的磨难,才是张翎真正愿意呈现的新女性。回到《劳燕》,早在教官弗格森与阿燕第一次碰面的时候,作者就告诉我们,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女孩。她将仇恨埋在心底,越是艰险、越是看不清未来,越是要正视苦难,在苦难中安之若素。比如耻辱,战争给了阿燕最深重的耻辱,战争也让她快速长大。牧师比利教给她治病救人的本事,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她学会了如何在乱世中生存,如何有效地保护自己。读到这里,我们才恍然惊觉,原来“耻辱”不过是外表强大、内里空空的光架子,“只要戳破一个洞眼,它就瘪了气”。
由此,小说呈现出一个不一样的阿燕:前半生磨难重重,后半生独立坚强。此时,比利对阿燕的评价,读起来更像是某种有关命运的隐喻。是的,她就像一片微小的叶子,自有一股静默无声的力量,“在她身上压上一座大山的重量,她依然能从那山石底下探出她生命的芽尖,尽管和山相比,那片叶子是如此渺小,小得不成比例”。由此,我们看到一个非同一般的张翎,她超越了我们的想象,以小说释放她无穷的能量。谈到创作,她曾说,在国家的废墟上,个人的悲伤永远只是狂风暴雨中的小小呻吟。换言之,如果脱离时代大背景,单纯谈论个人如浮萍般飘摇的命运,就好比谈论一座建筑于空中的宫殿,金碧辉煌,美则美矣,却没有根基,摇摇欲坠。
张翎是不同的。因为在她身后,有扎实的历史可资借鉴。作为《战争三部曲》的第一部,《劳燕》以江南女孩姚归燕的遭遇为起点,折射那个时代中国女性的悲剧。她的雄心可见一斑。因此,尽管从未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战争,却不妨碍她写出真真切切的战争创伤。就像她从未经历过唐山大地震,却依然能够写出令人信服的《余震》一样。书中,张翎运用倒叙、插叙、信件、日记、新闻报道的手法把行军、突袭、牺牲、治病、救人等等战场常有的场景写得丝丝入扣,将阿燕、刘兆虎、比利、弗格森一干人物塑造得立体丰满、有血有肉。毫无疑问,这是阿燕的战场,也是张翎的战场———在拓宽战争外延、释放创作能量的同时,《劳燕》已然超越了我们对“完美写作”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