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朗
住在木桶里的第欧根尼。(吉罗姆画)
■卢 岚
打开萧朗(E.M. Cioran 1911-1995)的《笔记本》(Cahiers),随意翻至某页,便看到:“二十岁的时候,我老想把那些老家伙宰掉;我坚信这是个紧急任务,但现在,我要将年轻人也加进去。随着年岁的增长,你将事物看得更全面了。”这话说得有点“磨刀霍霍”,是掩卷还是看下去?
看下去,反正这书没有开始,没有结束。你从头看起,或从最后一页溯流而上,或拦腰从中间打开,左三页右三页翻看,都一样,没有一个架构要你非这样或那样看不可。这本约千页的书,由格言、警句、思想片断、零星片羽的生活切面、没有时序的回忆片断组成。没有揪人心肺的故事,没有政要名流的绯闻揭秘,没有男人女人的床上床下,没有当下时兴的魔幻。有的是活着的不自在,是厌倦、忧郁、悲观、颓丧,是叫死叫活:“自从我来到世上,这个‘自从’带有如此可怕的意义,以致使你承受不了”,又说:“面对死亡,我无休止地在‘神秘’和‘大空’之间,在金字塔和陈尸所之间游移着”,“越活越感到生的无用。”这就是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他设想别人大抵也如是:“如果从前在一个死者跟前我想,‘死对他的生有何用处?’而现在,我在任何一个活人跟前,会提出同样的问题。”在笔记这个私人空间里,几乎每一处都藏着这位忧郁专家的反常念头。
说他是怀疑派,虚无主义,恐怕未到位;说他属古希腊的犬儒主义,可能更靠谱,因为他崇拜第欧根尼(Diogènes,前412-323年),犬儒主义的代表人物。第欧根尼,古希腊哲学家,行为偏僻性乖张,在人来人往的雅典神庙门廊底下,将一个大木桶作为自己的家,平日就住在里面;光天化日底下,提着一盏灯上街,因为世界太黑暗!反常?正常?失序?有序?首先你觉得搞笑。他宣扬简朴的生活,去掉常人的所谓骄傲,干脆接受“天狗”这个称号。实际上,他是满身带刺的挑衅者。有一回,亚历山大大帝拜访他,他正在晒太阳,对大帝的来访无动于衷,还说:“你可以靠过一边么,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大帝海涵包容,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意成为第欧根尼。”
萧朗原籍罗马尼亚,出身牧师家庭,从小生活在一个牧歌式的村庄里,二十岁前后心里充满诗意,有手记为证:“记得那些夜晚,整整几个小时,我将前额贴到玻璃窗上,看到黑夜中去。”廿二岁发表第一篇文章,很显“正能量”,跟虚无主义沾不上边。后来是什么因素使他内心来了一场大逆反,怀疑一切、反对一切,将万事万物,历史、知识、进步,直至上帝,连自己在内,以一个“不”字来打发掉?“我一辈子都活在厌倦之中。”他的自画像是:“我是个大叫大喊的哲人,我的思想,如果还有思想的话,就像狗吠,道不出所以然,但喧天哗地。”
也许须回到1933年去追寻他的心路历程。那时他作为公费生到柏林留学,正值德国法西斯闹得不可开交,小伙子一下子热心到非理性地步。他想在神秘的纳粹主义中,发现一个秘方,一种罗马尼亚式的法西斯,好将经历过千年的古希腊、古罗马、奥匈帝国、德国、奥斯曼和俄罗斯统治的小小的罗马尼亚,带进历史。但设想经不起挑战。1940年他来到法国,纳粹思想自动消除了:“我永远不再与任何东西同谋。”但怎样才能使“活着的不自在找到一个出口?”他找到了犬儒主义。第欧根尼的犬儒主义不限于口头,而是推向行动的极至,给自己一切可能性,因此拥有极大的自由,直至住木桶的自由。但萧朗只限于口头,不付诸行动,不愿负什么责任:“我不用担心一个句子给我带来的后果,对各种道德范畴,我都感到自由自在。”他与外界接触很少,终生住在巴黎一间阁楼里,在学生饭堂吃饭。法兰西学院想助他一把,颁给他一个“莫朗奖”,他一口拒绝。一个十足的边缘人。
说他悲观、颓丧,要将世界一锤子敲碎?他却说出很哲理的话:“一个人越是拥有天赋,精神越是驻足不前,才华是内心生活的障碍。”又说,“并非是不幸,而是幸福,真的,是一种放肆的幸福,将人引向辛酸与挖苦。”也有非常抒情的句子:“我把窗帘关闭,我等待,而事实上我没有什么可等的,只是使自己忘我而已。”
他的本子中名言不少。“人不是住在一个国家里,而是住在它的语言里”,这句话全世界都有学人在引用。他对法语的掌握游刃有余,法国人十分欣赏。属于色累斯(Thrace)文化的罗马尼亚,公元一世纪和二世纪,先后由希腊和罗马统治,西方文化的底蕴很深。拿破仑三世期间,罗马尼亚与法国关系良好,王子们都来法国习法语,创办法语学校,采用法国的中学会考制度。萧朗到法国之前相信已拥有一定法语水平。他说尽失序、反常、颠倒、反向思维的话,以嘲讽、挑衅、挖苦来成就一种风格,流畅精雅的文笔,炉火纯青的法语运用,带他上路、还乡,直抵他独有的文学家园。说什么“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学会失败”?其实萧朗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