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朱航满
止庵今年出版了小说集《喜剧作家》,结集了他多年前所作的小说。藏书家谢其章曾对止庵的这个事情有过评价,大意是有没有小说,对于一位作家的意义是大不一样的。这本小说集所收录的小说,其实多是止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所作,且以笔名“方晴”发表,但影响寥寥。止庵之后以读书随笔出名,出版过诗集《如逝如歌》、传记《周作人传》、学术专著《神拳考》、读书回忆录《插花地册子》、书信集《远书》,还有长篇散文《惜别》和艺术评论集《画廊故事》等。以上这些著作,涉及了写作的方方面面,也可见他的关注领域和兴趣爱好。他怀念母亲的长篇散文《惜别》,买来即读,读完颇有一种怅然之感,那种隐忍、沉静而又悲伤的气息,令人难以忘怀。
止庵早年大约和普通的文学爱好者一样,专注于小说和诗,但在对诗歌和小说作初步尝试之后,很快就放弃了,转而专攻随笔写作,其实就是写一些读书的心得和体会。此类著作,目前已结集多册,诸如《如面谈》《旦暮贴》《比竹小品》《向隅编》《相忘书》《六丑笔记》等等。不过,止庵之所以能够在读书随笔的写作上独树一帜,乃是他对于阅读的对象十分挑剔,而且一旦选好了目标,则是要将其“涸泽而渔”,最终才会写成一篇短文。数年前,我曾去拜访过他,谈起读书一事,他说现代中国作家的著作,基本全部读过了,当代作家则只读到王朔为止。而如果研读一位作家,则要尽量回到历史的现场去认识。诸如周作人,他的某篇文章发表在哪份报纸的副刊或哪家刊物,都是要亲自找来看看,其刊于同版的作家有何人,文章刊发在什么位置,也都是大有意味的。中国现代以来的作家,他所欣赏的,不过鲁迅、周作人、张爱玲、废名、杨绛、谷林等寥寥几位,其中他对周作人所下的功夫尤大。
止庵还有一个读书之法,便是通过编书和校订原著来加深体会。对于鲁迅,止庵和王世家合编有《鲁迅著译编年全集》;对于周作人,他主编和校订有《周作人自编集》和《周作人译文全集》;对于张爱玲,他有陆续编订的《张爱玲全集》;对于废名,有他编选的《废名文集》;对于杨绛,有他为百花文艺社编选的《杨绛散文选》;对于谷林,则有编成的两册集外文合集《上水船甲集》和《上水船乙集》。正是以上的这番功夫,使他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以与我有关的一件事情为例。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杂文《顾随与周氏兄弟》,其中有一处史料判断有误,他在致一位朋友的信中曾谈及此事,以为写作者没有读过资料原文,故而才对相关事实造成了误解。我作这篇文章,确实未曾亲自查阅原著,只是请朋友帮我在图书馆查阅核实,故而造成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结果。想来正是有了这般的功夫,止庵的文章才能够处处坐实,少有模棱两可的断语,因而他有不少文章其实都是扎实的考订文字。
除了在读书上的用功之外,止庵在文体追求上也是十分自觉的。记得我经朋友介绍初次认识止庵时,我们便谈到了黄裳,当时他正与后者打笔仗,也不便多谈,后又说到董桥,他直接表达了不喜的态度。再谈到孙犁,他更直言其文笔粗疏,并说有位喜欢孙犁的朋友曾多次寄他孙犁的著作,都被他置之于高阁。他的这种趣味,当时令我大为惊讶,于是便当场和他有所争论。这个细节,后来被谢其章先生写进了他的《搜书后记》之中。不过,现在看来,止庵的文章取法周作人和废名,近于痴迷,文章风格力求平淡自然,其看似平淡,实则章法谨严,看似自然,又在力求一种艰涩的滋味,仿佛咀嚼青橄榄一般。但我以为,文章风格与趣味不同,却各有存在的必要,不必有所轻重,正如人之口味一样。
我读止庵的文章,还有一种感觉,便是他对世事有一种极清醒的悲观,但又从来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我认为这并不是明哲保身,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屑。以上所谈,都是对于其文章的粗浅印象。前不久,有位也写作的朋友知道我认识止庵,想请我予以引介。说来我也不过止庵的一名读者,因为读写也才有了些许的交往。我曾两次登门拜访,也与他有过一些通信,感觉他不乐意做的事情,一般态度鲜明,很少因为情面而破例。故而我想若要结识止庵,与其特意为之,不如随缘更好。记得我初次拜访他时,对其居所印象十分深刻。他的住所从客厅到卧室几乎全部是顶天立地的书架,珍藏的书籍都被一册册认认真真地摆放在书架上,整个居室非常整洁,除了书架之外,少有他物,身处其室,甚至会有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感受。后来我才知道,他有洁癖,这或许与他曾经学医并当过牙医有关。据说他去书店买书,都是要经过反复地挑选,略有瑕疵都是行不通的,有的书,他甚至要买上两套,一套供阅读,另一套则是作为收藏来用的。
我印象中的止庵,还有一个特点,便是为人并不世故,有时会让人感到有些不解人意,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也是一种可爱。这种不解人意,他自己认为是一种不影响别人的“毛病”,而在他人看来则多少是一种名士气。但以我看来,作为一个身处体制外的读书人,他不必承担太多的社会义务,能够安静地读书便是很满足的事情。我曾在出版第一册文集时,想请他作一短序,他读了书稿,来信说其中许多内容自己并无涉猎,不能随意发言,而其中收有一篇我写周作人的文章《风雨中的八道湾》,他不但给予了很细致的校订,而且受我的这篇文章的启发,写了一篇关于周作人的书房苦雨斋的文章,后来收在了他的文集《比竹小品》之中。他的这种性情,在我则还记得有一件事情。我编选花城出版社的随笔年选,选用了他在《惜别》中的一个章节《母亲与读书》,后来我们在一个座谈会上相见,他说我选的那个章节其实并不好,但当时我却忘了问问他,这本书中,他最满意的又究竟是那一个章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