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与迈克尔、琳达和他们的儿子
迈克尔和琳达在工作中
迈克尔夫妇用真牛皮和铜、金、银等材质制作的手工书
迈克尔夫妇制作的第一本书——希伯来语《圣经》
迈克尔夫妇制作的《死海古卷》
迈克尔夫妇制作的手工书细件
■简平
网络时代,当点击取代了触摸,当滑屏取代了翻阅,纸质书的天地越来越狭窄,道路越走越艰难,有人哀叹,有人抱憾,也有人披荆斩棘,不言放弃。他们痴迷于“做书”,摩挲纸张的感觉、翻阅书本的声响都让他们沉醉……迈克尔和琳达就是这样一对声名远扬的“做书人”,他们采用传统的手工工艺装帧和制作的精美书籍,让人惊叹不已。
本文作者,作家、制片人简平听说有这样一对夫妇后,很想将他们做书的过程记录下来,于是,便带着摄制组来到伦敦,来到了名闻遐迩的“书匠夫妻”迈克尔和琳达的家中……
二月的伦敦还很寒冷。我带着摄制组一到迈克尔和琳达夫妇家,尽管屋里有暖气,但他们怕我们冻着,还是烧旺了壁炉。当他们用旧报纸引燃柴火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真是一个非常贴合他们的工作,也非常贴合我们正在拍摄的这部纪录片主题的镜头——这便是薪火相传。
家族第三代“书匠”
我最早是从对书籍装帧设计颇在行的杨小洲那里知道这对英伦夫妻的,他写过一本《伦敦的书店》,书中非但列有伦敦最为著名的大小书店,而且还有关于书店、关于书籍和书人的众多精彩故事。结果,向来眼光前瞻而独特的海豚出版社社长、总编辑俞晓群将杨小洲招至麾下,与那些具有工匠精神、充满理想和激情的书人合作,以期在精装书方面杀出一条生路,重拾纸质书的尊严。而将这样的合作用纪录片的方式记录下来,则是我此行的目的。
迈克尔和琳达的家在摄政公园附近的一栋白色的楼房里。这栋房子简直就是书的宫殿,从楼下到楼上,从墙下到墙上,没有一处不是书,而且都精美无比。从底楼的厨房开了门出去,有一大片草坪,穿过花径,草坪的对面有一座平房,那是夫妇两人的工作室,里面既是资料库,又是手工作坊。
我见过的做书的人都很优雅、干净、体面,他俩也不例外,迈克尔是典型的绅士,琳达既干练又细腻,内外皆秀。迈克尔告诉我们,他们家族一直从事印刷业,到他已经是第三代了。在他二十岁的时候,父亲送给他一台印刷机,这是一台1850年代的古老的、由铁铸成的十六点活字印刷机,需要手工操作才能打印东西。这是台很小的机器,但上面却装饰着一只巨鹰。迈克尔饶有兴致地摆弄着,不知不觉便痴迷于其中了。但与上两代不同的是,迈克尔没有继续从事机械印刷业务与工程,而是转为手工复制那些极其稀罕的珍本书籍,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书匠”,但他却认为,这是一种最好的传承。
迈克尔至今记得让他走上“书匠”之路的那一天。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他在大英博物馆所藏的珍贵手稿跟前流连忘返。他很想触摸一下这些堪称稀世珍宝的手稿,但他完全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大英博物馆绝对不会打开柜子,取出珍宝,让人随意翻阅。走在回家的路上,迈克尔心想,如果用他所知的印刷知识和制作工艺将这些珍本书籍复制下来,那就可在家里随心所欲地慢慢欣赏了。于是,灵感就这么产生了——用父亲给他的那些古旧的机器去复制那些古旧的书籍。他给在牛津的一位做大学校长的朋友戴维打了个电话,说他想复制古手稿,希望得到帮助。戴维听后说,牛津大学的博德利图书馆珍藏有十五世纪的一部精美绝伦的《圣经》手稿,那可是世界公认的瑰宝,他愿意把博德利图书馆馆长介绍给他。
非常有缘的是,在这之前,迈克尔刚刚结识一位名叫琳达的美丽聪慧的姑娘,琳达是个知性女子,在好几个国家学习和生活过。迈克尔与博德利图书馆馆长达成约定后,邀请琳达与他一起去欣赏稀世之宝,琳达欣然应允。迈克尔和琳达都是犹太人,当他们从图书馆馆长手中接过那部抄写于1476年的希伯来语《圣经》手稿时,两人一边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一边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们觉得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文化认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根脉。
第一本“书匠”之作
到今年,迈克尔和琳达从事手工制作书籍已有三十七个年头了。说起他们做的第一本书,两人记忆犹新,仿若昨日。
自从在博德利图书馆看到那本希伯来语《圣经》手抄古本后,迈克尔和琳达就再也放不下心来了。他们向牛津大学提出复制这部古书的许可申请。没有想到的是,牛津大学迟迟没有回应。他们认为一定是牛津大学不信任自己,想想也是,他们才二十出头,尽管家族从事印刷业,但从没有过手工复制古籍的经验。于是,他们不断地向牛津大学提交书面材料,试图让校方清楚地了解他们想做什么,他们在做什么,他们能做什么。在这些材料中,有一份清单,列出了能使他们制作出有史以来最好副本的所有最优秀的出版特质,以此证明自己能出色地完成这项工作。虽然无尽的等待让他们有些沮丧,可他们知道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或许这正是“工匠精神”的体现。最终,他们等来了许可批复,用了足足两年时间。
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迈克尔和琳达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项浩繁的工程。尽管作为家族产业的继承者,迈克尔可说已掌握了所有的印刷技术以及所包含的书籍印制的所有步骤,但真正做起来,他和琳达还是走上了一段漫长的探索之路,因为从造纸到印刷、贴金、装订、包装……每一个方面都要重新学习、研究和超越。
那本希伯来语《圣经》是手抄在羊皮纸上的,当时,羊皮纸全由手工制成,所以现在的复制当然也需要这样。这可没有难倒迈克尔和琳达,他们很快就制作出了样纸来,而且与五百多年前运用的手法如出一辙。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羊皮纸虽说十分光滑,但却很难在上面印刷——先前的手写字这次不是复写,而是得移印到羊皮纸上。因此,现今的羊皮纸要做到看上去与过去一样,但其内质已有变化。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实验中去发现如何精确重现一张羊皮纸的质量、声响、透明度、质感、硬度、软度,而且必须满足可以印刷。经过超出他们想象的漫长时间之后,他们终于掌握了如何造纸。
造纸完成后,就得解决如何印刷了。他们想请世界上最杰出的印刷人一起来合作,于是,便将有着这本书图像的幻灯片发往全球各地的知名企业和人士,竟是一无所获,没有找到理想的合作者。或许,他们的努力在冥冥中感动了先人。那天午后,迈克尔和琳达坐在炉火边聊天,琳达抬头看向书架时,无意中发现了《意大利图记》,这是迈克尔的父亲去世前交予他的,这是一本关于意大利印刷产业的年刊。两人翻阅起来,并从中发现了一家米兰印刷公司的广告。直觉告诉两人:就是它了!他们随即寄出了信件和幻灯片。几周后,这家印刷公司的总经理路易葛打来了电话,他说他愿意去伦敦展示自己的技术。他和他的家人一起来到伦敦,并带来了他所印出的第一页的样张,他还做了一个装订的样本。迈克尔和琳达看过后欣喜之极,他们非但看到了合作的可靠性,同时还确认了这个合作者和他们有着同样的热情。可是,在从伯克利图书馆看完原始手稿后回程的路上,路易葛却对迈克尔说:“十分抱歉,我没法做这个项目。”迈克尔问他为什么。他回答道:“这本书不仅需要用到太多的黄金,而且还需要用到特殊的烫金工艺,这可太难做到了。”迈克尔听后,倒是轻松下来,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他有机械印刷工程的背景,他十分清楚要用什么机器去处理那么大量的烫金工序。显然,他的诚意和专业打动了路易葛,最后的结果是,路易葛这样告诉迈克尔:“你知道吗,我要专门为你们制造出一台机器来!”
五年后,当这部有着九百页内容、十二色印刷、特制纸张、手工烫金、特殊装订的复制手稿古本书在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上推出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人们纷纷涌来光顾他们小小的摊位,所有人的评价都是“无与伦比”。
这就是迈克尔和琳达制作出版的第一部书,限量印制了五百五十本,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这本书不仅让他俩收获了事业上的成功,同时还收获了爱情,两人喜结连理。迈克尔认为这本书所获得的荣誉应该属于所有有理想、有热情的“书匠”们。他告诉我说,三十七年之后,他们继续在与米兰的这家印刷公司合作——路易葛在好几年前已经去世了,现在这家年逾百岁的公司正由两位出色的后起之秀经营,他们正是来自这家公司的创始家族,他们同样怀有一颗虔诚的传承之心。
在希伯来语《圣经》手抄古本复制出版成功后,迈克尔和琳达曾经问过牛津大学,为何用两年时间才批复他们的许可申请。校方的回答是:“这本书是我们最杰出的珍藏之一,而在你们申请复制许可的同时,牛津大学出版社也想进行这项工作,所以我们搁置了你们的申请,并让牛津大学出版社来研究这个项目。但他们后来得出的结论是,这项工程太困难、太昂贵,并且耗时巨大,他们无法做到。这样,我们才说,那我们就把这个许可交给迈克尔和琳达,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做手工书是做一些美好之物”
过去的三十七年中,迈克尔和琳达每做一本书,都会给自己和两个儿子各留一本,琳达说,这是有着传承意味的;不过,对我而言,这使我有机会在他们家里欣赏到了一本本脍炙人口的手工制作的书籍。
所罗门的《雅歌》,是用手工将一千多块皮革细致地缝起来的,这样的装订可是当今最花工夫的一道工序。《藏宝图》是一本用铜制作的书。这原是一份两千多年前的手稿,刻写在一个铜盘里,那时,罗马人即将攻陷耶路撒冷的神庙,那个神庙藏有大量的珍贵宝藏,必须立刻藏起来,考虑到可能会藏很久,于是,有人便将这批珍品的名目和藏匿地点刻写在了一个铜制卷轴里,然后用锤子把大量的黄金和白银跟它敲在一起。两千多年后,《藏宝图》在约旦被发现了,但已被压成了一个铜块,考古学家们把这块铜送到了英国的曼彻斯特,分成小块后将其打开,终于读到了上面令人兴奋的文字。迈尔克和琳达受邀去做复制本。该用什么材料来制作才最好呢?他们尝试了很多材质,也尝试了很多方法,光这样摸索就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最终,他们决定仍然采用真正的铜质材料,但为了方便展读,他们将原来的卷轴平铺开来。当我面对这部用三片巨大的铜制成的书籍时,那份震撼无以言说。
我最喜欢的莫过于《死海古卷》了。《死海古卷》是一位牧羊男孩在1947年于死海西北基伯昆兰旷野的山洞里发现的古代文献,这些在羊皮纸上用希伯来文以及希腊文、亚兰文、纳巴提文和拉丁文手写的文献,写于公元前二、三世纪到公元70年间,用了漫长的时光,至今依然扑朔迷离,令人充满无限的遐想。《死海古卷》目前在全世界已出版了多个版本,但是,迈克尔和琳达制作的版本却是独一无二的,完全是对所有发现的残篇予以重新复制。为了恢复《死海古卷》原有的面貌,他们采用了最初发现时对古卷所作的原始扫描图像。他们认为,古卷上所有的文字都是那时的人们用心写下来的,欲告诉后世之人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这是特别感人的割不断的心灵的维系和承继,因此,必须用最上等的羊皮、最美观的书法、最极致的装帧、最考究的工艺将它们呈现出来。几百本的书,光印刷环节就用了近一年,从印刷第一页开始,琳达就站在印刷机旁盯着,每一页上如有小斑点小瑕疵,琳达都用自己的手一一处理到完美无缺。
他们总是与自己的合作者说这么一句话:“做一些美好之物吧。这是我们的想法。来,谈谈你们能做的。”没有人拒绝去做一些美好之物。所以,那些被逼得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不能下机的印刷者一次都没有抱怨过,因为他们同样愿意这么做,他们也想要一个确确实实的完美成果。有一次,为了选择书盒的木材,迈克尔和琳达去拜访制作特殊木材的人。在看过众多木料后,他们都摇头表示不满意。他们对他说,我们无法形容所想要的东西,只能用两个字,那就是“品质”。那人立刻明白了,说在他的另一个屋子里,有一千二百种不同的木材。于是,那扇大门被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看到有一个展架从地面直到屋顶,堆着令人炫目的木材,囊括了他们可以想象的所有种类和颜色。他们花了几个小时一一察看,最终选到了心仪的一款。
迈克尔和琳达具备的“工匠精神”不仅影响着他们的合作者,事实上,那些合作者同样也是工匠精神的传承者。他们做第二本书的时候,装帧设计里有银夹子。为此,他们找到了一个欧洲的著名银铺。那个银铺的老板问他们:你们想不想见见我的男孩们?当他们走进银铺工坊时,看见那里全是六七十岁的老头,也即所谓的男孩们,他们的桌上放有一整排的旧榔头,他们就用这样的榔头敲打着,做出了迈克尔和琳达所需要的看起来真的很古老的银夹子。
我直截了当地问过迈克尔和琳达:“你们这样专注于手工书,那三十七年来是否硕果累累?”迈克尔看着我说:“迄今我们一共出版了十五六本书,每本书平均制作三百册,也许有人会笑话我们的产量,但我们自己为此感到骄傲和喜悦。”我追问道:“你们做手工书如此热情高涨,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迈克尔继续看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眸像水一样的清澈。他说:“根本的原因就是兴趣,就是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做出有史以来最卓越的书籍。百分之八十对我们来说还不够好,我们需要百分之九十九,我们一直都在尽自己所能去做到最好,我们没有商业目的,从没想过如何尽可能从中去赚更多的钱,我们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精益求精。”
琳达在回答我的提问时,她的真挚让我很是感动。她说:“手工制作书籍是一件让我在情感上很依恋的事,我觉得每本书里都有很高的情感价值,我在做书的同时,也在跟古代的那些智慧而幽默的书人对话。或许有人不理解我们到底贪图什么,那就看看你们自己的中文,这种文字有着美丽的形状,看起来就是艺术品,如果我们将它制作出美丽的书来,难道不是太正常了吗,还要图别的什么呢?我之所以对手工书孜孜不倦,还因为我认为自己做出来的书籍会对文化产生影响。当然,我不认为自己是学者,但是,我们做出来的书可以让读者接触历史和文化遗产。我想,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文化根源在哪里,那会获得更多前进的力量和信心。就说那本《死海古卷》吧,其实我们把它做出来并不只是满足一小部分藏书者的需求,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我们的复制本与原品相比,反而是一个更好的版本,非但弥补了残破变质的古卷的遗憾,也使得古卷能以这样的方式可以更好更久地传世。你不知道,当我看到读者打开这本书,一边问这是原稿吗,我可以碰一下这本书吗,一边小心翼翼地触摸起来,我真的非常开心,这就是我所追求的。我觉得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让这样珍贵的古籍从博物馆的柜子里走出来,去到不同的地方,去到不同的人的手里,那么,这书就有了新的生命,就可以一直传承下去了。”
那天,我从迈克尔和琳达的工作室出来,正午的阳光明媚而透亮。我坐在工作室门前的石凳上喝了一杯浓酽的咖啡,这时,我看见“书匠夫妻”人高马大的儿子穿过对面的草坪朝这里走来。我起身问小伙子是否会继承父母的事业,他腼腆地犹豫了一会。不过,他说,他会跟他父母一样,永远对作为人类文明发展成果的书籍满怀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