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王宏图
在太平盛世中浸润日久,人们在怡然自得之际常常会漠视、甚至忘却四周蛰伏的诸多杀机。当血腥气出其不意地迸溅弥漫开时,惊愕、恐惧、应对失措便成了常态。阿乙的小说带给读者的便是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惊感。在他为数众多的文本中,死亡是一个大写、黑色森然的中心词。而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它常常不是自然的死亡,更多地与人为的暴力相纠结绞缠。在当代作家中,在字里行间如此高密度地涌现死神的黑色幽灵,阿乙即便拔不到头筹,也是稳当当地名列前茅。它们让人回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余华的《四月三日事件》《往事如烟》等作品,相比之下,阿乙的生猛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套用他作品中的话,他成了一名游走于文坛的“恐怖分子”。
和昔日混迹于山林、一腔豪气、杀人如麻的草莽英雄相比,阿乙笔下的杀戮者远不是那么单纯,而是染上了一层诡谲的深黑色,赫然地出没于遥远的地平线。在《模范青年》这部非虚构作品中,虽然年轻警官周琪源是整篇叙述的核心,我们还是有机会结识了本名艾国柱的作家阿乙。他穿着一身警服,从南方阴湿的小城中走来,目光机警,略带疲惫,又倔强无比。在《下面,我该干些什么》这部八九万字的小长篇中,我们充分领教了他笔法的犀利、冷静与残酷,以及对人性幽暗地带勘探刺戳的锋芒。一桩离奇的凶杀案,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倒在了血泊中,凶手是她的同学。但让人困惑不解、最终不安惊恐的是行凶者扑朔迷离的动机。这儿没有狗血的情杀故事,没有劫色劫财的缘由——人们不禁追问,行凶者到底要干什么?在他被捕后,谜底渐渐揭晓:他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无聊。年方十九的他承受不了生活中将他淹没的虚无,急切地渴望寻觅到一条充实自己人生的途径。而杀死一个近乎完美无缺、与自己无怨无仇的女孩,犯下一件耸人听闻的罪行,警察便会全力追捕他,而在逃亡的过程中,他原本空虚的生命得到了几分充实,被赋予了一丝意义,即便结局是被押解到刑场正法。在这一错综复杂的进程中,他为自己的生命觅得了几许支撑。惟一让他感到缺憾的是,警方追捕的技术还不够完美精纯。
显而易见,这是一种恶魔式的人生哲学,怪不得检察官在法庭上会气急败坏地指斥他是“最大的恶”,正是他匪夷所思的罪行全盘颠覆了常人的世界观,“攻击我们整个制度、传统,以及我们赖以活下去的信念”。这一“年轻而心灵衰竭”的杀手选择以这样极端、阴冷、非功利的方式消耗其生命,远远超越了日常生活的惯性,也超越了人们庸常的视野和想象力的限度,它以残忍而异常决绝的方式对生命本体进行着形而上的叩问、探索,无情地冲击着众人麻木的神经。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拉思科里尼科夫、《群魔》中的基里洛夫便是这一类人物:前者为了验证自己是创造历史、引领民众的大人物,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后者以自杀来彰显自己有着不为上帝辖制的绝对的自由意志。但与阿乙笔下的凶手最为贴近的莫过于法国作家纪德《梵蒂冈的地窖》中的拉夫卡迪奥,一次外出旅行时他在火车上无缘无故地将人从窗口推出车厢外摔死,而不久前他曾心血来潮地见义勇为。“这一没有动机的犯罪”令人困惑,成为其蔑视社会成规习俗、肆意妄为的表证。他似乎在宣示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勇者,拥有绝对的自由,亦善亦恶,能随心所欲地为天地立法。
然而,阿乙毕竟不是困守在书斋中的哲人,不会成天思索玄奥的抽象命题。他来自民间社会,其作品尽管奇诡怪戾,不乏决绝阴毒之气,但字里行间情不自禁地洋溢着浓烈的泥土气息。不少篇什直接从口口相传的民间佚事演化而来,虽不像蒲松龄那般由于充斥着神鬼妖怪而魅影重重,但经他粗放浑厚的想象力捏弄改造,生发出别样的境地,在惊心动魄的叙事框架中羼杂进大量鲜活的世风民俗的图景,活脱脱组缀成了一长幅当代小镇的浮世绘。从阿乙迄今发表的作品来看,大部分是中短篇,长篇显然不是他的强项,他似乎缺乏构造宏伟篇章的禀赋和耐心。但他林林总总的文本排列在一起,前后呼应,左右勾连,渐渐垒筑起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其粗野暴烈的笔触在给人以感官的震惊与警醒之余,也给人绵密、五味杂陈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