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进超
当下书市繁盛,新著笋出,实是文化之幸。然各书质量参差,鱼龙混杂,读者亦不可不察。故而得遇好书,自当斋心诚意,细品精读,才能不负作者之良苦用心。近来得刘强先生新书《论语新识》(下文简称《新识》,岳麓书社2016年9月版),欣然读之,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振。该书是刘强近十年从事《论语》教学与研究的结晶,教学相长,故能博采众长;研究渐渊,故能温故知新。其尊尚经典,体贴夫子处,已然令人赞叹;而其新见频出,不囿陈说处,尤为令人钦服。
刘强曾长期致力于《世说新语》及魏晋风度的研究。魏晋时期,玄学盛行,以“越名教而任自然”为旨归的“魏晋风度”,更有“亲老庄而疏孔孟”之倾向。故而有人会惊讶于刘强思想转变之骤,从风度至道义,由率性而礼乐,这种逆转确实令不少人颇为困惑。然,正如书中《自序》所说:“于我而言,这似乎不是‘拐弯儿’,而是一次命中注定且又自然而然的‘回正’……因为说到底,每个中国人都是儒家。”读此自陈,又颇可释疑解惑,令人一笑会心。
其实,从学理上讲,“魏晋风度”与儒家思想本非截然对立,而是颇有因袭。曹马之际,礼乐崩坏,司马氏虽篡上作乱、僭越无道,然一旦执掌天下,则又以儒教为标榜,此种无耻之径,深为当时贤士所痛绝,但身处动辄得咎的时代,只能选择缄默或逃避。鲁迅曾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说道:“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此言不谬,虽然嵇康等人有“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言论,但若细究,盖因纲常名教已被统治者所操纵,而他们心中真正尊崇的“周孔”之道,却是求之末由,故尔只能任情山水,进而由儒入玄。刘强的思想则是先焦聚于魏晋,品藻百年风流;而后再转入儒家,尊尚千载道义。
其超玄即道,脉络可寻,这种由“名士风度”向“圣贤气象”的学术转向,正如东晋顾恺之倒食甘蔗,所谓“渐入佳境”耳。
《新识》一书,在体例上颇有讲究,每章原文之下,皆附以“新注”、“新译”、“新识”三部分,其“新注”可称精详,对重要人物、字词、故实皆有注解,且于关键处作谨慎处理,分列前说而又有所判取。“新译”则力求简明易懂,意在使读者于大体处通晓圣人之义。而“新识”则用力最深,是作者治学参儒之收获,其广征儒典,博引众说,不仅可使初学者略晓儒学义理,且其于幽微难解处多有新见,使人读之常能豁然开朗。特别是,“新识”中多有将夫子之道“体贴”己心之处,盖因作者深谙夫子“学而为己”之道,所以其学《论语》、讲《论语》、注《论语》皆可视作“修己”。正因作者得此法门,故尔《新识》颇有内修自证之意,从而避免了繁复而功利的道德训诫,这也是该书最堪赞赏之处。可以说,正是作者“化内求新”之志,才使得《新识》一书在近代纷出的同类著作中,显得独具特色而引人入胜。
《新识》之“新”,在于作者广揽众说却能有所生发,采摭群言而又有所辨察。古今儒者皆治《论语》,先人时贤之著何止五车? 但其中颇有胡言妄论者,其蛊乱人心处,所在多有。因此今人欲学《论语》、追圣道,不可不慎甄明辨。《新识》之“新”,又在于其摒绝“六经注我”之病,能以意逆志,溯察夫子之本心。夫子超凡入圣,道大德全,千载之下,望之俨然,因此作者于下笔处常心怀敬畏,不敢稍有唐突,是故该书颇能廓清圣学本质,使义理得以明,道统得以正。作者虽为“70后学人”,然其追贤慕道之心,仁以为己任之愿,却弥漫于字里行间,静夜读之,令人动容。
近些年国学大热,关于《论语》的各种撰述,坊间较有影响者莫如杨伯峻《论语译注》及钱穆《论语新解》。而《新识》的撰写,显然以前贤著作为标杆。作者在《跋尾》中说:“故此书之撰,亦颇有附杨、钱二先生骥尾,折衷弥缝、查漏补缺之意也。”作为读者,我以为作者完成了这一自期的工作,且让我们静静等待着“有竹居古典今读”的“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