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间》
高亚平著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梁新会
世上喜欢花草,寄情山水的文人墨客不计其数,但深谙草木性情,一日不见草木则俗心生矣的林下之士不多也。高亚平算是其中之一。
毕飞宇说:“小说是离作者比较远的文体,在小说里可以虚构、可以想象。散文不是这样,它主要靠你和生活的关系,要去感受和判断,但散文离作者特别近,所以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它会将你全部暴露出来。我比较害怕这个,所以散文在我眼里是比较可怕的东西。”这话对散文家高亚平来说似乎很不相宜。他的文字坦然自若,很接地气,有老庄意味,有古风,有汪曾祺的妙处。
高亚平喜读经典,崇尚古人“衣则桑麻,食则麦菽,茹则蔬果,材则竹木”的绿色生活方式;怀念水草丰茂、民风淳朴、文化底蕴深厚的故乡———西安户县的稻地江村;向往草木相伴,守初心,少贪欲,少纷争的人间净土。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不忘去公园、植物园、终南山等地放松心情,常因一棵古树、一树繁花、一丛绿竹而文兴大发。而这种恬淡平和的情思从他的笔端流出,便赋予了这些司空见惯的草木一种别样的趣味。别说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就连那普通的荠菜、扁豆、柿子树,一经他描摹,仿佛都闪烁出了珍珠一般圆润的光芒。
我一直以自己有一颗文艺的心而自居,直到读了高亚平的《草木之间》,方知我不过一位伪文艺者。
我日日穿行的路上,七叶树、三叶草、玉兰、梅花、樱花、蔷薇、紫薇、石榴难以计数,而我很少为它们驻足。或许是我太忙太累太麻木,抑或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风景永远在远方。
张爱玲不喜欢玉兰花。因为她被父亲幽禁在家的那段时光里,唯一看到的是窗外一棵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她说:“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她对白玉兰的形容,竟然是“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假设在张爱玲的窗外,如果是一树紫色的玉兰花,不知她又会如何形容,恐怕那样糟糕的心境,看见牡丹芍药也要贬低几句,发泄一番的。其实白玉兰唯美纯洁依旧,因为观者心情的关系,张爱玲便体会不到它美好的一面了。
就是这被张爱玲冤枉的玉兰,却被高亚平称为“令人心醉的树”。他第一次看到玉兰花开的时候,说:“那满树的繁花却把我震住了。放眼望去,一大朵一大朵白色的花,挨挨挤挤,堆满枝头,仿佛是玉雕刻出来的一样,美丽极了。春风过处花枝乱颤,似乎是无数白鸽子在飞,又似乎是数不清的玉蝶在舞。我便想到了堂姑家的那棵千年玉兰树,它到每年春天开花时,该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热闹景象呢? 是像幼儿园里无数孩子那样闹闹嚷嚷地开呢? 还是无声地寂寞地在风中开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堂姑。听说她生活得并不好……”读到这里,我们透过玉兰斑驳的疏影,嗅见了一种与故乡樊川,与堂姑,与岁月,与思念有关的气息,而绝非单纯的玉兰花香。
高亚平喜欢在万物皆绿的夏日,欣赏紫薇花在枝头燃烧的盛景,他作诗赞曰:“春去不足挽,娱目有此君。”而他那位偏好画繁华落尽后的紫薇的朋友,以一幅“焰尽方留味满枝”画出了紫薇傲然挺立的另一面,也激起了我对紫薇花的兴趣。紫薇也叫百日红,顾名思义,它的花期很长。其实细究起来,紫薇还真是与文人渊源颇深,堪称文人花。古代薇与微同,紫微古代天文学中指紫微星垣,自汉代起用来比喻人世间的帝王居处,即指皇宫。唐代,中书省设在皇宫内,是国家最高的政务中枢,故“开元元年,中书省曰紫薇省,中书令曰紫薇令。”以致后来凡任职中书省的,皆喜“紫薇”称之。唐代诗人杜牧当过中书舍人,人称“杜紫薇”。白居易任过中书郎,他亦写有紫薇诗一首,其中“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两句流传甚广。南宋诗人吕本中亦当过中书舍人,他的诗话著作就题为《紫薇诗话》。
紫薇郎对紫薇花,自是惺惺相惜,文采飞扬。高亚平的文字风轻云淡,说起喜欢的紫薇也是极有分寸:“但见紫薇花烂漫在街边,紫的,赤的,白的,一棵棵树上,都顶了一头的繁花,望去如彩霞,让人心怀大畅。”
写景难免忆人。他的亲人朋友,亲戚故旧或说着“天生万物,有人吃的一口,就有鸟儿吃的一口”的乡间土话,或念着“一根草,顺地跑,开黄花,结蛋蛋”的古老歌谣冷不丁从草木之间登场,犹如开在院墙上的一朵南瓜花般,虽然不多,但美丽耀眼,质朴可爱,温暖人心。
高亚平毫不掩饰他对草木的钟爱,他如同一株会思考的芦苇,写出了草木的特质和秉性。人常说草木是有灵性的,要不然武侯祠的皂角树不会像诸葛亮一样宅心仁厚,为了不伤及无辜,浑身上下不长一根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不知前身后世,草木却一岁一枯荣。它们深入大地,具有大地的一切美德,它们卑微但绝不卑贱,它们柔弱但绝不软弱,它们知恩图报胜过世间许多狼心狗肺之徒。
高亚平喜草木,草木亦不负他的心意,既清眼目,润心田,芬芳灵魂,又让他的文字里多了一份幽远的清香。这草木清香里有童年时代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鱼虾的无忧无虑;有父母亲人“娃子不喝酒,长大没出息”的言传身教;有身处滚滚红尘,百事缠身,却心静若潭的坚守担当……如吹进喧嚣都市里的一缕清风,如滋润浮躁心灵的一碗鸡汤,如水泥丛林里的一个久远童话,使人读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