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潘大平老师与本文作者(左)、哲贵(右)合影。
潘老师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照片。
■程绍国
1948年,我的老师潘大平先生离开时任国民党军官的父亲,到温州山区藤桥、泽雅一带山上闹革命。
潘老师的父亲是一位开明的营级军官。那时的国民党政府腐败,没有民主,没有自由,对于儿子追随共产党打游击,父亲未予阻拦。潘老师时年十七岁。第二年,他风风光光地走进市委机关工作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二十六岁时,潘老师被划为“右派”。他是在风华正茂的年龄,背上了墨黑的大石头。
1968年,我上三年级。在一个黑蝙蝠似的从前的佛殿里,潘大平老师开始教我了。那年他三十七岁。
潘老师当上右派的原因,我一直不知道,五十年来一直没问,不敢问。当学生时,怎么敢问老师这问题;长大了,更是怕触痛他;再后来,觉得问也没意思了,反正就那么一回事。
老师的夫人林抗,虽非右派却“胜”似右派,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罪名,像风中一枚橄榄,从法院树上掉下。本来要把他们下放到永嘉县深山坳底的,但我们村里人心疼,潘老师的父辈是从双溪村走出去的,潘老师好歹是我们双溪村的“读书人”,村里乡亲强烈提出要求,才把他们要了过来。
潘老师的“劳动改造”,却是我们的福分。那时的小学老师,多为小学毕业,没有像潘老师这样,是高中肄业的。我见过一个老师教体育,示范“一、二、一”,还左手左脚、右手右脚同时起来的。
潘老师教什么呢?他教什么都不在话下。语文、算术、音乐、体育,我已记不得还有什么了。反正什么都包了。记得平生第一节作文课,潘老师讲了“杨根思的故事”,让我们写下来。这就有东西可写了,谁都不怕写作文了,只有语法和修辞方面的问题了。他对我写作的培养,应该是最多的,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时他已平反,在温州农校教书。如今中国文坛当红的小说家哲贵,就是他在农校任教时的学生。
我还记得潘老师教我们音乐。西方有人说,经济之上是政治,政治之上是哲学,哲学之上是宗教,宗教之上是音乐。对吗?我不知道。老师讲解《七律·冬云》,时代背景、歌词意思。他一发音,我们就兴奋得身心颤动,感到一种神奇。他音质醇厚,音色雄浑,他的颤音让我们联想到春天里瓯江的绿水,两岸的杜鹃,天空放飞的风筝。
“雪压冬云白絮飞”,潘老师示范着唱道。“雪压”两字为一拍,唱到“压”字发重音,但稍纵即逝,让人感觉“雪”弥天在“压”,但“压”得无声无息。“冬云白絮”一字一拍,可“飞”字就拉长了,“飞——”仿佛整个双溪村是雪,满天是雪,鸭毛一般银白的雪跳着舞步飞飘而下,到处飞。
接着唱“花”。“万花纷谢一时稀。”大雪纷飞,天冷地冻,原野沉寂,瓯江无声。打狗不出门,猪羊躲在栏内,布谷鸟冻死在路边。不见青草荆藤,桃树枝头挂着冰凌霄,柚树都躲在白雪里。哪来的“花”?“万花纷谢”!又是“雪”,又是“花”;只是“雪”,没有“花”。我们凭空冷起来,冻死了一般,缩了头颈,但冷得舒畅,冷得激动,冷得美丽,冷得心花怒放。
音乐课,是人生极好的文学课,更是美学课。潘老师在落难中,“改造”极其努力。他沉醉在自己营造的美学之中,忘却了困厄,忘却了苦难,忘却了悲痛。
学校在村东,他的家在村西。他租住的房子,是一般农民不住的,可以想象是多么寒碜。外观低矮,内墙旧报纸糊着。一架木棍做的梯子可以爬上楼,二楼逼仄至极,放着一个谷仓,他就躺在谷仓上睡觉。有一天如厕,他失足掉进了破旧的茅坑……
他那么点工资,要养活四个女儿:梅格、希白、幸东、端嘉。有一回,我偷偷揭开他家锅盖,全是番薯干和泥鳅。但是,家里干干净净,摆放清楚,看上去非常舒服。林抗师母做的番薯丝刨得又快又好,而且能把即将发臭的鲢鱼做得非常美味。她是作家林斤澜的胞妹。
潘老师的衣着,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冬天扣着风纪扣,夏天袖扣不散。他从来没有迟到一分钟,备课认认真真,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识一下子全给了学生。后来我读初中高中,全在“文革”时期,老师马马虎虎的多,有的老师讲闲话就占去大半节课。便是我自己,教了十九年的书,风格不同,但我的认真程度和潘老师相比,差距太大了。他有自己的纪律和作风,什么情形都不能改变他的“品”。
只是他当年有些“迂”。他认为“反右”是对的,自己是错的,自己应该好好改造。“大跃进”时,他相信粮食亩产能达到十万斤。一个农民,也就是我的二伯父,凭着朴素的常识对他说:“大平,你是读书读‘厥’了,你勿听人骗。把你赶到农村来,也是错的。”——他对社会对世界的认识,直到“三中全会”到来,双双平反之后,才拨云见日。中国的知识分子大抵如此。
最近十多年,我们共同语言渐多。听他说,当年的国民党是凶残的、狰狞的,倘若放弃一党之私,实行联合政府,该是多好的事!他怀念当年的游击生活,怀念温州解放之前他参加的最后一场战斗。在岙底田塘头,他的战友陈岩星、张文弟、周金连、吴考生、林岩彩、吴成云、周定法丢了性命。相比之下,他说他是幸运的。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有惊喜,有光彩,别的节点他倒不怎么说了。
我与潘老师的联系,学习、请教、探讨、交流,五十年来不断。他和我都向往自己的祖国好起来,但怎么才能好起来,他和我是有分歧的。他的人生,是积极的,向往光明的,忍辱负重的,就像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标本。许多人只说约数,二十年,其实从1957年他获罪到1979年平反,是整整二十二年。平反时,有人仍然蛮横地对他说:“当年给你戴上帽子是对的,现在给你摘掉也是对的!”潘老师是有政治抱负的人,二十六岁到四十八岁完全是人生中最美丽的年龄段,却完全被猫叼走,被狼嚼烂了。叼走就叼走、嚼烂就嚼烂吧,他的身板永远是笔直而昂扬的。——潘老师不幸之中有大幸,家乡人对他这位“读书人”是尊重的,妻女始终在身边。不像其他多数右派,生离死别,受尽凌辱,生不如死,命断天涯。
我给他过八十岁整寿时,他已坐在轮椅上,生活质量大不如前,这使我非常心酸。从坐轮椅到躺下起不来,又是六年,这使我更加心酸。我每回看他时,他精神很好,说自己还是幸福的。最后在医院,我和哲贵去看他,他身上插着许多管子,眼神空洞,神智也不怎么清楚,但凭声音说我是“双溪猪”(我属猪),还说自己是幸福的。我有什么话可说呢?是的,他人生的基本色就是两个字:乐观。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不可救药的性格。
他病重期间,女儿梅格、希白、幸东、端嘉始终在侧。我同我的老师有说有笑,我说什么他不一定明白,他笑什么我也不一定懂。而我,心里想着他早一点“走”。真的,九天也好,九泉也好,越快越好。我悄悄对幸东说,不超过一个月。后来我又对幸东说,不超过一星期。都被我说准了。
他是今年2月28日去世的。他的骨灰埋葬在双溪,我以为是最最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