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芹正在写作(摄于一九七九年)
■杨小愿
8月上旬,许多人都在关注里约奥运。作为简阳的文学爱好者,萦绕我思绪的,却是一个人的忌日。
脑子里跳出这个日子,起因至少有三:一是我隐约记得他生于秋、殁于秋。从2011年《简阳文艺》复刊,每年秋季号我都会编发纪念他的文章;二是前两天有成都同仁前来协商筹办纪念他诞辰八十周年活动有关事宜;三是暮春郊游时途经通往他墓地的小路,一如十年前的逼仄和坎坷,心中感慨和唏嘘至今未能消淡。
他是周克芹!堪称简阳文化名片的简阳籍中国当代作家。
同为简阳人,我见过他很多次,听过他讲写作,也听过他聊天,还曾与他同桌进餐。最后一次,是他过世前不久回简阳文化馆出席一个文学方面的活动,恍若昨天。我还记得他落座的位置,他的姿态和神情。不过,当年我只是初学小说创作的业余作者,他已是誉满中国、领军四川文学界的大作家,其间差距,令我只能拘谨地遥遥仰望。
我对他的了解,基于朋友圈中有他亲戚,有他成名前过从甚密的挚友和私交。我编辑过其中三位写的纪念文章,刊发在《简阳文艺》“心香”栏目。之所以提到编发纪念文章,是因为这些文章的“编辑”成分重于编发其他作品。他在挚友和私交的眼中,与公众心目中的概念化形象相比,少了名人的虚幻完美,更多地有着血与肉的饮食人性。我删掉了一些附冗赘料,集中彰显他血肉丰满的鲜活形象。
我在2014年秋季号的“编辑絮语”中写到:秋天总有一些纠结。为春捂秋晾是否加衣,为萧瑟秋雨乍暖还寒,为秋收季节获取多寡……如此困惑不独我有。二十四年前,周克芹先生就写过《秋之惑》,被评论家认为是继《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之后又一个里程碑。不过,令人痛惜的是,克芹先生就在那年秋天与世长辞……
类似的“编者按”我还写过两三次。我隐约感到,秋,与克芹先生的命运交织颇深,冥冥中有一种宿命般的纠缠——他诞于仲秋,辞世于初秋,人生最后交出的作品也囿于对秋的困惑。我试图找到他内心对秋最敏感的思源,探寻他一生绕不开的这个关于秋的“魔咒”。
其实,秋与他命运的纠结远不止于此。
据胡其云回忆,1958年,周克芹从成都农业技术学校高农班毕业,因“政治不及格,不予分配工作”。那年秋天,他成了一个道地的农民,开始了他日后小说中呈现的那种农民生涯。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大抵也是在秋季时分尘埃落定的。据邓仪中著《周克芹传》记载,茅奖预选小组于6月中旬向茅盾文学奖金委员会提出备选篇目,11月最终敲定六部获奖作品。真正酝酿与确定的过程,就在秋天这个时间段。
已故的曾渊如先生说,1972年晚秋时节,他将一张《人民日报》送到克芹家,那上面有一篇评论员文章,主题是“号召工农兵拿起笔来创作自己的革命文艺作品”。围绕这个话题,他们谈了很多,渊如先生鼓励克芹先生坚定创作信念,并断言他“大有作为”。那次他们对中国文学形势的讨论和“考虑”,或许促成了周克芹从农民业余作者到描写农村题材伟大作家的身份转换。
四川省作协李友欣主持《四川文学》后,连续两期先后发表周克芹的《早行人》和《李秀满》,也是在初秋。自此,具有周克芹风格的一系列农村题材中短篇小说络绎不绝地绽放在中国文坛,开启了他一生中的创作高峰。
可以说,这两篇秋天面世的短篇小说,不啻奠定周克芹在中国文坛地位的发轫之作。
尔后,著名记者戴善奎写周克芹的报告文学《山月魂》,也是在1990年秋天推出,让我们全面认识了一位秋风秋景中艰难成长的中国农民作家。
另一个秋天,1984年9月,我在《作家》杂志读到《周克芹自传》,其中记录了他遭受刁难和打压的情形。那段经历,曾对周克芹的创作产生很大困扰。
我们不难想象,戴善奎笔下“独坐不言,或头仰靠于椅背,或则啄下头,焦眉愁眼,犹如病夫”的农民作家,艰难地表达出他的心情——“很痛苦!”在周兰女士的纪念文章中,他在病逝前几年曾说:“我的归宿很可能是自杀。”
他在朋友面前袒露的这些悲观心境,是“名人”附生的苦闷、焦虑所折磨的反应,但不是他的人生观和创作观。他说过,“我常在痛苦中写作,但绝不是写自己的痛苦。”不过我想,也许正是这些痛苦汇聚起来,经年的困顿和迷惑,才构成了他的绝唱——《秋之惑》。
1936年那个秋天,不知道简阳人有没有见到一颗流星飞过天空,反正农历9月13日那天,文曲星肯定落在简阳城郊的葫芦坝那一带。其实,克芹故里并非葫芦坝,而是葫芦坝毗邻的升阳村。今年桃花散尽的时节,我去那边,过了“周克芹故里”的牌坊是一个三岔口,左转是一段水泥大路,直通办起了许多农家乐的葫芦坝;右转,穿过两座农舍,一条机耕土道通向真正周克芹故里的升阳村。
也是一个秋日下午,我带安岳作协主席李文凯一行去克芹墓祭拜,简易铺筑的泥石小路坑洼不平,从窄逼的田土之间和农舍门前穿行。据说这还是同为简阳籍作家的傅恒任省作协副主席时,出资在泥石路面铺了一层道渣,我们才得以把车开到墓地下的山边。
沿崎岖小路爬上碑前平台。落叶萧萧,枯木杂草间一冢静卧的坟茔,戳中我心里隐藏的痛点。有关克芹老师生前众多的传闻和记忆顿时扩散开来,或依稀或清晰,最终汇成一股如秋景般的悲凉,萦绕脑际,久久不能释怀。
仰望镌刻着流沙河撰联的墓碑,我眼前浮现出一副幻象:泥墙茅屋内,一位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右手握笔疾书,左手指间夹着烟,烟灰弯曲朝下,烟雾缭绕升腾;隔壁,他的妻子照管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左支右绌。茅屋外,秋风萧瑟、凄清肃杀,冷冽的世俗人际劈头盖脸地四面挤压,忧郁苦闷绞杀着他敏感而脆弱的心智灵性……他的一生秋意笼罩,苦闷压抑郁结于心,无力消解。恍惚的油灯,似乎透视出他肩上和心里那股出于勉力抵抗的拼命支撑,以及笼罩他短暂一生无法排解的致命忧伤。我甚至仿佛看到他内心断断续续的力道已介于崩溃的临界……
我不敢多想。是天不憖遗,还是抑郁成疾?这颗成长于简阳、闪耀于中华的文学巨星,在1990年8月5日与世长辞。这是中国文学的遗憾!是简阳这片土地的损失!我不禁悲悯地感慨,这于他那颗与生俱来的痛苦灵魂,又何尝不是解脱?
尽管历法上这个日子不一定已入秋,但我认定,那就是秋天!无论从与克芹命运纠缠不清的秋景情结,还是后学追忆中克芹境遇的秋景含义,我都固执地把他生与殁联系在秋天意境中。
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宿命,权且把克芹先生与秋天的那种错综纠缠归结为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