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海上画坛五人——“三吴一冯”“海上四家”艺事琐记》
冯天虬著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
吴湖帆(左)与冯超然
吴湖帆《嵩山草堂图》(局部)
冯超然为《嵩山草堂图》所题感言
《近代海上画坛五人》是首部全面介绍画家吴湖帆、吴待秋、吴子深、冯超然、赵叔孺艺事的新书,记录的点点滴滴、林林总总,可作“画人传”观,可作“谈艺录”观,可作“消夏集”观,亦可作“民国风”观。该书作者冯天虬系“三吴一冯”之冯超然文孙,以其亲历亲闻、实物相证、言必有据、发人未详的写作态度,完成了一部崇尚细节、特别生动、趣味横生的“谈艺录”。该书的出版,使读者第一次走近这些大师,重新追寻海派文化那一段散发精彩的画坛岁月。
近代海上画坛之翘楚有“三吴一冯”“海上四家”的称号。“三吴一冯”即吴湖帆、吴待秋、吴子深、冯超然四位画家,当年均以出众的山水画在画坛称雄。“海上四家”即吴湖帆、冯超然、吴待秋、赵叔孺四位画家,当年则是以吴湖帆的山水画、冯超然的人物画、吴待秋的花木画、赵叔孺的鞍马画享誉画坛。他们的绘画,在民国年间饮誉画坛,曾风靡大江南北,成为上海画坛的标志性人物,是海派绘画的主流,也是传统绘画时尚化的代表。直至今日,此两称号还在画坛流传,深有影响。他们的才艺,丰富了中国美术山水画的发展,是学古出新的典范;他们的人生,则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风云际会。他们受到如此推崇,享誉海上,得力于画艺、学养以及不可忽视的社会地位。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根植于深厚的传统绘画技艺,也离不开近代上海“摩登”的审美环境的熏陶。
吴湖帆与《嵩山草堂图》
吴湖帆自1924年起与冯超然同住一弄,频繁互访谈书论画之“青灯夜话”已成习惯。吴湖帆的诗句“碧云回绕青灯梦,紫燕常迎夕照车”便是两人通宵达旦的情景写照,想来两人于灯下神游千古定有另一番滋味。冯超然很早便嘱吴湖帆画一幅《嵩山草堂图》,然由于天天见面,时时说笑,吴湖帆便将此事搁置在旁。
冯超然的外甥兼学生张谷年常去对面湖叔(冯超然的学生都称吴湖帆为“湖叔”)处观赏古书画收藏。一次张谷年偶尔提及此事,使吴湖帆想起“欠债”而终于将《嵩山草堂图》横幅完成。吴湖帆题写曰:“甲子余迁居沪上,与超然道兄望衡相处,昕夕纵谈画事,意殊相得,翌岁属画此卷,迟迟未着笔,忽忽十六年矣。以一画之微,迁延岁月至十许年,此心耿耿,似愧对老友也。辛巳春正月,君甥张君谷年顾谈及此,因检旧纸草率图此,然手颤笔懦,不足当法家一粲,聊了一重公案,心稍释然尔。”又题“辛巳春余适丁母艰多病手弱,是岁兄正花甲初度,草草作此,越今三载,勉为润墨,未能焕采为憾。”
此幅体现吴湖帆神笔的水墨图,堪称水墨画中之精品。吴湖帆多次戏言他常向往与冯超然的同居之处,绝非海上一弄,而是旧时卢鸿隐居嵩山之追凉竹径,托荫松间,听泉煮茗,谈诗论画的草堂。无须去河南嵩山当场写生,吴湖帆以他特有的燥润相间之笔法、简淡平实之墨色,塑成了美妙的《嵩山草堂图》横幅:近景是一棵高松和三五杂树围伴着的茅亭小屋,中景为山间平静旷阔的湖水,一叶孤舟闲泊水面,远处丘壑环绕瀑布垂溅。整幅图烟雨蒙蒙,清远萧疏,读首则尾应,读尾则首应,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隐士假居山间之安逸平地一块,气氛营造得静穆高寒似可闻水滴泉流,蝉噪鸟鸣。实乃吴湖帆所称“吾多视唐宋以来之名画,丘壑正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必徒劳两脚耶”。
吴湖帆称此图的遗憾是未着色,而着色正是吴湖帆书画艺术的焕采之处。山水画大师陆俨少称自己对吴湖帆的着色技法“终不能及”。尽管此画未显吴湖帆设色特技之精彩,然冯超然对此画依然爱不释手倍加珍惜。他请老友赵叔孺以篆书大字题写“嵩山草堂图”,再请裱画高手刘定之精心装裱成卷,还专门把多位朋友贺其六十寿辰的笔墨也移入画卷中。其中有叶恭绰的绝句两首:“燕处荣观不计年,更欣供养足云烟。闲情冷笑桃花坞,何物人间造孽钱。”“书苑词坛各典型,未妨驰誉且丹青。嵩阳一曲堪遗世,谁识先生本岁星。”有八十岁老人清末翰林沈卫的诗句:“节侯家世负清名,艺苑文坛迭主盟。手揽烟霞供吐纳,胸藏邱壑想纵横。草堂魏野千秋事,居士嵩阳万里情。比似倪迂清秘阁,篝灯夜夜过三更。(云林诗:篝灯染笔三更后,远岫疏林亦耐看。君每作书画必以夜午,故云。) ”沈卫(1862~1945),字友霍,号淇泉,晚号兼巢老人,斋名四红豆馆,浙江嘉兴人。光绪二十年(1894年)二甲二名进士,翰林院编修;任甘肃主考、陕西学政。善诗文,工书法,晚年寓居上海鬻字,名播江南,被推为翰苑巨擘。沈老一直对冯超然不争名利的隐士风格颇为赞赏,他在所写的《嵩山草堂记》文中称:”(冯超然)故有高世绝俗之心,则海上争利之薮可容大隐,否则终南嵩少适为假隐,自名以诡禄仕者矣。吾闻嵩高太室、少室之间,仙人所居,多魁畸长生之士。超然虽不能至,而往来寤寐,其亦一相接者与,则余昔之自拟于乘桴入海,登黄山、峨嵋之巅,以求大适者,将于超然证之矣。"
甚为有趣的是,冯超然知晓画家周练霞女士是吴湖帆的知己,也许借故属周炼霞题诗一首为压轴:“一卷纱笼好护持,吴生相对有王维。树含宿雨诗中画,山抹微云画里诗。文采合教低首拜,丹青只许寸心知。何当艺苑千秋业,万里莺花闭户时。”画轴做成后冯超然请吴湖帆逐段读赏,观至拖尾之最尾处,周炼霞之诗句展现。冯超然遂讨教此诗中对仗句“文采合教低首拜,丹青只许寸心知”可有特别含义?诙谐之趣引得老友开怀大笑。
庚寅(1950)年, 冯超然年近
七十。元宵节独自在寓所再次拜读老友赠予的《嵩山草堂图》,抚今追昔,思绪难宁,不禁下笔再题:“湖帆为余作图,笔墨苍润,深得吾乡南田翁神髓,钩皴处有华亭馀韵,要皆归纳于云林也。昔人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斯得之矣。盖辛巳秋,余年正六十,忽忽又将十载,遐庵(叶恭绰)多病还粤,兼老(沈卫)已归道山,世事茫茫,良可业也。新春多暇,偶获是卷,展对一过,感而识之。”是啊,十多年人事经历沧桑变更,不少好友或迁移他乡,或会面天国,吊古感今,不胜唏嘘。自己虽也年近七旬,然与绘此画的对门老友几十年间始终你来我往,熟腻无间,芥蒂不存,乃最感欣慰也。
冯超然与吴四宝
当年汪伪政府幕下,还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汪伪政府特务组织——汪伪特工总部76号,全称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位于上海的极司菲尔路76号(现在的万航渡路435号)。特工部以丁默邨为主任,李士群为副主任。后来李士群又拉拢了另外一个青帮头目季云卿,因此季云卿的弟子也投靠了76号。特工总部内有一恶棍名吴四宝,又名吴云甫,江苏南通人,在局内担任警察大队长。吴早年是公共租界跑马厅的一个小马夫,后来觉得马夫的出路狭窄,于是改行做了汽车夫。该家伙是一个身材高大,肥头鼠目,满面横肉的大胖子,他先是上海青红帮大佬、汪伪特务头子季云卿的汽车司机,同时兼任季出入特务局的随身保镖。吴的枪法很准,渐渐就坐上了行动组的第一把交椅。吴非但自己作恶多端,还带进了他的一批徒子徒孙,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流氓恶霸。据称孩子在母亲怀中啼哭,只需吓一声“吴四宝来了”,孩子当即哑然无声,可见此徒残暴凶狠之恶名。
吴四宝目不识丁,于书画一窍不通竟也附庸风雅,一次提出要购买冯超然的山水画。冯超然当然不会为他作画,便强调忙而推却,但这家伙反复纠缠。冯超然又称因为忙季笔墨难以应酬,需加班作画,故润格亦需加倍,以此让该家伙放弃购画之念。想不到该家伙说润格加倍他亦照付,冯超然为此煞费苦心。一星期之后他忽生妙计,提前动笔,一挥而就,画的确是一幅工笔山水,然落款时题诗曰:“年过六十尚蹉跎,奈此嵩阳归隐乎,不是不归归未得,家山虽好虎狼多。”再工工整整写上“录古人诗以奉云甫先生”。吴四宝收到作品乃喜出望外,因一般要冯超然画画,积年累月并不见怪,而自己得画却是如此神速,他以为自己在上海很吃得开,连冯超然这样的名画家也要巴结他。然侍从为他解释诗意后,他才知道“虎狼”两字带刺的含义了。据说这幅画从未见他挂出过。
当年世道凶险,人命旦夕,听说冯超然借画诅咒吴四宝,朋友均为之胆战心惊。然冯超然称即便遭暗算,亦不在乎,因他从未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有这个机会用笔来玩玩这个民族败类,还蛮开心,如果丧失了民族气节,丧失了做人的尊严,倒是一件可怕之事。冯超然事后对好友、虽未正式拜师但随他学画的著名牙医徐少峰说:“这个汉奸出了高价来讨我的骂,但又不敢来责问,不敢来找我算账,因为他要算账,先得承认自己是‘虎狼’,这真叫‘乌龟吃砖块——壳里痛。’”徐少峰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这个行业比我高明,可以让他出了高价,还啼笑皆非。不比我这个牙医师,如他找上门来要我给他拔牙,我就不得不拔,他说要拔一个,我不能拔两个,多拔了或拔错了,他就会立刻找我算账,那祸就闯大了。而苦又苦在我开了诊所,不能写‘凡是汉奸,概不接待’的招牌。”他还幽默曰:“我为什么年近花甲还拜你为师学画,就是想改行啊!”冯超然的亲朋好友言及此事,虽赞冯氏撰句讥恶之妙,然内心都是替他捏一把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