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题字
黄裳所书宋人词句
■杨建民
黄裳(1919-2012),曾任职于《文汇报》多年,以其渊博学识、绝佳文笔及深厚之文化底蕴被誉为“当代散文大家”,晚年更以藏书、评书、品书著称于文坛。时逢9月黄裳先生逝世四周年之际,本报特刊发读者杨建民、王建军的来稿,以志怀念。
——编者
读黄裳的书有一种特别的感受。他的题材,旁人也在写,杂记、随感、怀人、谈戏……文字,也不是那种夸饰铺张的华彩,可读着却感觉特别好。叙述,议论,让人觉着可心。不温不火,就是到位吧。表面的平素和内在的引力,贴切地组合在一起,让在书店里站着翻书的我,不由得掏钱买下这册《过去的足迹》。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事。购下黄裳先生《过去的足迹》,今天想来也有些诧异。有意思的是,这册书我总会翻翻,有的文章一读再读,例如其中《不是抬杠》,是与作家姚雪垠争论学术问题的。仅从读书记录看,我已读过三遍。就这样,我外出时还常带着,大约是因文字平易内容丰富,读来愉快又受益的缘故吧。
还有一点让我感受颇深的,是文体。该书称“散文选”,可许多篇章和我先前的那些观念全然不同。例如《关于柳如是》《陈圆圆》等,怎么看都该是松散的论史文字;《过去的足迹》《朱佩弦》《题跋一束》等,在心目中也归不进“散文”范畴。可它们却颇为符合心性。对于文章,这岂不是最紧要的吗? 譬如柳如是这个历史上的有名女子,作者运用大量正史,尤其野史的材料,将“她”的旨趣、性格、能耐,表达得异常充分,而又并不想让她完美无瑕。柳如是后来选中当时的大学者、诗人钱谦益为婿。黄裳这样说:“钱柳的结合,不是基于爱情,那是明明白白的……这个小女人是很有野心和才干的政治活动家,她下了决心,嫁给了钱牧斋。”总之,钱、柳之间的个性、精神状态,表达得不仅真实,而且精彩。
《过去的足迹》 就这样打破了我先前的“散文”浅识框框,打开了我的眼界。此外,作者丰厚的学识,清明的见解,温润蕴藉的文字,给了我几乎魔魅般的吸引……“黄裳”的名字,在心里便扎下根来。
1988年4月,学校一位老同志讲,黄裳和一些文化人到我们这座小城来了。老同志说他参与了接待组织事宜,我赶紧向他打听黄裳居所和活动情况,老同志说第二天下午文化人将在宾馆挥毫泼墨,说我想见最好这时候去。很少见过名家———自己心仪的名家,不知是怎么一番模样,但拿上书去请黄先生签个名应当是必须的。
第二天下午,我揣着这册《过去的足迹》来到宾馆。当时人很多,大厅两张大书案上摆放了宣纸和笔墨,已经有许多字摊在地上晾着。我走过去看,其中有一幅黄裳为朋友题的“中山大学”几个大字,极潇洒而见功力。读黄裳先生书时知道,他常常请名家为他的藏书题词留迹,想不到他自己也是行家里手。我向人打听,人说黄先生正在见一位朋友。据说此人十分喜爱黄先生的作品,收藏有十多种之多。当时出版业正在恢复,“十多种”,一定不是“文革”后才开始收藏。乖乖,这资本! 我手头只一册,当然不好意思随便闯进门去。
不一会,一位个子不高,圆圆头,肚子颇丰满的人急促促走了出来。我先没注意,略略回想,不正是书前照片中人吗? 但不敢轻易搭讪。只注意到渐渐有人围了上去,似乎是求字。黄先生像是没有应允,只坐在书案边的凳子上。这时,我看见学校的那位老师,便过去告诉他想请黄裳先生给书题字的愿望。他带我过去,跟黄先生说了几句。先生平和地接过书,问我毕业于哪个学校,接着便低着头,像是思索。一会儿,问我要过钢笔,翻开书扉页,刷刷地写起来。写毕,递我。我连忙谢谢。翻开书,上面是这样一段话:“一九八八年春,来游汉中,邂逅建民同志,出此册命题,因记。”下面是签名、日期,我大喜过望。
过了一会儿,黄先生像是被勉强不过,回到了书案旁,一连写了几幅字。其中一副对联给我很深印象,内容是集的宋人名句:
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
黄先生写时说自己也颇喜欢,只是仅能送老朋友。这集联,当时就感到意味深长,感慨良多,其中借景寓情,有丰富内涵蕴义。后来读梁启超的书,才知道是这位文章大家所集。上句得自辛弃疾《摸鱼儿》,下联采取姜夔(白石)《八归》。两两契合,天衣无缝,更交相生辉。想想那一代学人学养,真正难以企及。
尽管不好意思打扰,可我实在不愿放过这难得机缘,便也乘机向先生讨取墨宝。结果得到这么两句:“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经查,此为梁启超所集宋人词联中的句子。完整者为: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这副集宋人句联,是赠给徐志摩的。梁启超十分得意:“此联极能表出志摩的性格,还带着记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尔游西湖,别有会心,又尝在海棠花下做诗做个通宵。”我得到的内容,是下联中的后半段。“海棠影下”,出自宋代洪咨夔《眼儿媚》的末三句:“海棠影下,子规声里,立尽黄昏。”后半句回家查了一下,是宋朝名家陈与义 《临江仙》 中的词句:“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词写于南渡之后,所以虽是回忆当年的清雅生活,可到底渗透了颇多凉意。这意境沉静而富有内蕴,很像是黄先生文章的追求。
这之后,见到黄裳先生的著述,都拿来读一读。书店见到,也赶紧收存。现在手头可以寻出的,有《妆台杂记》《黄裳文集》“珠还卷”,《旧戏新谈》,以及这本出版较早,有黄裳先生题签的《过去的足迹》。
不止收存,更紧要的是爱读。渐渐,对黄裳先生的笔法,有了一些体味。对这种写法路子,异常认同。有时看着一些所谓“论文”,只有干巴巴材料,没有或缺乏近切的人生精微、细致感受,便不由地排斥。心目中的标尺,便是黄裳先生文。读得多了,自己写作的路子,也似乎有了些宽展。文史交融,希图写出一些意味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私心要感谢黄裳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