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物如故乡》
张怡微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
■钱佳楠
怡微回台湾前送了我她的新书《云物如故乡》,因为知道我也很快将开启一段在异乡的生活,她在扉页上特意给我题了祝福,祝愿我新生活快乐。
因为一些原因,我对于新生活的准备在很长一段时日内必须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尤其在这之中碰到很多磕磕绊绊,必须自己强忍着,无法向人求助,也不知向谁求助。期间知晓这些挫折最多的是一位经常见到的朋友,实在心里憋闷,就找他一起到小溪边走走,把心里的委屈说给那无言的河流听,有时候微风轻拂河流,涟漪向着一个方向荡起,心里的苦也就仿佛被带远一些,迎来一个可以暂时舒缓的时间差。
有一天,他对我说,其实如果你看透了,这里和那里,都是一样的。
类似的话怡微也对我说过,虽然她后来变了个调,开玩笑说:“给你泼冷水的人已经够多了,现在我要给你泼热水!”如今去意已决,我读着这本《云物如故乡》,很想从中获得一些启示,却发现,空间的腾挪也好,时间的演进也好,人逃不脱的终究是独自面对命运的沉重课题,不同的时代和地域,或许只是有没有笼上窗纱的差别———笼上窗纱就像给苦痛按上一台消音器,但也不过是消除了声音,而非苦痛本身。
我很喜欢怡微在《无根与无垠》里引奈保尔《大河湾》 里的话:“如果你看到一队蚂蚁在行军,你会发现有一些蚂蚁掉队或者迷路。蚂蚁大军没有时间等它们,会继续前进。有时候,掉队的蚂蚁会死掉;但即便如此,也不会对行进的队伍产生什么影响。死蚂蚁的尸体会带来些许不安,但这不安最终会被克服,到时死去的蚂蚁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其余的蚂蚁照样忙忙碌碌,照样往前赶,或是离开原来的窝赶往别处,或是从别处赶回窝里。遇到对面赶来的蚂蚁,照样会一丝不苟、客客气气地点头打招呼。”
奈保尔的背景很容易令人将这段话直接与移民主题挂钩,好比他在《米格尔大街》 最后一个故事里所写的,主人公的母亲把一个盛了牛奶的铜壶放在门口,那扇门很宽,人应该可以走过而不碰到那只铜壶,然而阴差阳错的,铜壶还是被主人公踢翻了。于是母亲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在米格尔街上看到你了。”
倘若把蚂蚁的譬喻与移民松绑,这样的情形在原乡依然成立,无论选择在何处生活,人生中必须承担的事情依然要发生,人依然还要六亲不认,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南海十三郎》里太史公在解放后考虑到无法照顾疯癫的儿子十三郎一辈子,还是决定把儿子往香港送,这一送竟成诀别。十三郎疯癫不改,乞讨为生,直到寄生南丫岛一寺庙时遇见当年的家仆,要为家里的老爷做场超度的法事,十三郎才知晓父亲早在二十多年前死于对大地主的批斗。戏剧舞台自然无法用小说的大段心里描写来直呈十三郎心里的悲恸,舞台上的十三郎丢弃了他戴了半生的一面有镜片一面无镜片的眼镜,而后说,他要下山了。
看官自会觉得十三郎幸而逃遁到香港才避开了风暴,可是他在香港睡街、乞讨,自暴自弃,听说心爱的徒儿心脏病发英年早逝却无法进入剧院见他最后一面,这真的是他父亲对他期许的更好的人生吗?而当初的十三郎不正是因为目睹战后香港戏剧界种种乖谬,促使他跳下回乡的火车,罹患疯病吗?
既然原乡和异乡之异几希,为什么人还总是向往异乡呢? 对我而言,大概就是向往那个向河流倾吐完一切后迎来的片刻的舒缓,还有那层让所有一切都显得朦胧而美好的窗纱,尽管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原乡的美好在于身在此地不必担心迷路,而原乡的悲哀也正在于身在此地连迷路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