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邦炎先生在上海家中,摄于2016年2月4日。
■郭时羽
端午节前,我得知陈邦炎先生因病住院的消息,当时乐观地以为,夏天气候较好,陈先生应该很快就会康复的吧,毕竟在我印象中,他总是那么健康、健谈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九十多岁的老人。没想到,节后便听到他去世的噩耗!直到现在,想到此处仍觉心中哀痛,眼眶发酸。
陈邦炎先生是著名的出版人、诗词大家。他出身真正的书香门第:高祖陈沆是嘉庆二十年状元,著有《诗比兴笺》等,有“一代文宗”之称;伯父陈曾寿是晚清“海内三陈”之一,著有《苍虬阁诗集》《旧月簃词》等;堂姐则是赵朴初先生的夫人。家庭环境培养了陈先生深厚的国学功底和卓越的学术眼光,自1978年进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之后,他开发了许多高质量的书稿,其中如俞平伯先生的《论诗词曲杂著》,非但由陈先生策划选题,更因俞先生年事已高无力亲手整理旧稿,而代为广搜博寻,从成箱积年旧稿和民国报刊中选出合适篇章,编辑成书。又如叶嘉莹先生的《迦陵论词丛稿》,也是陈先生慧眼识珠,于1979年国内尚无接受海外稿件先例之时,即一力引进,落实出版,一时学界震动。这两部书的出版,都是陈先生的得意之作,每每喜欢谈起,也蕴含他对青年编辑的教诲,希望我们有眼光、有魄力、有不怕繁难的行动力。后来,陈先生和叶先生成为挚友,合作撰写了《清词名家论稿》。陈先生自己还有《唐人绝句鉴赏集》等多种著作。
回忆如烟,对我而言,有幸亲聆教诲是后来的事了。初次见到“陈邦炎”这三个字时,该是初一吧,长辈送我厚厚两本《词林观止》,主编就是陈先生。那是我整个中学时代最喜欢的书,印象非常深刻。后来,又在《唐诗鉴赏辞典》等很多书中见到这个名字。直到进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的第二年,竟然有幸成为了陈先生著作的责编——他的《临浦楼论诗词存稿》由我们编辑室出版,主任曹明纲老师便交给我负责。当时的心情,简直是惊喜如梦中!随后,为了谈稿件的事情,我和陈先生打了几次电话,又借着送校样的机会,跟随社里另一位老编辑到他家中拜访。说实话,现在的我从事编辑工作已近十年,和许多学生时代高山仰止的大学者有了交往,但是初次拜见陈先生时那种激动欢快的心情,似乎从未被超越,那一天的很多细节,至今仍历历在目。
陈先生的家离我们社很近,是早年分配的房子,只有小小的一室一厅,但明亮、干净——后来据先生公子告知,他曾多次想为父亲置换更大更好的房子,却都被陈先生拒绝了,说这里很好,离社里近,他喜欢。那一年陈先生八十八岁,身体非常硬朗,忙着给我们泡茶、拿水果,我赶紧去帮忙,他也并不拒绝,还记得那茶叶极好、橘子很甜。坐定后,他聊起社里的很多往事,关于他策划的书,他怎么整理俞平伯先生的稿子,他和叶嘉莹先生的合作,他对诗词写作与鉴赏的看法、《临浦楼论诗词存稿》一书的缘起等等。
说到稿子的事,陈先生交待得非常认真,在哪里做了什么处理、为什么这样做,都一一分说明白,而态度极为谦虚和蔼,毫无颐指气使之态,尽管以他的年龄、地位、成就,无论哪一样都足以碾压我这个刚入行不久的小编辑。事实上,做陈先生的责编真是一件极其轻松愉快的事:稿件誊抄工整,几乎没有错误,连格式都批得清清楚楚。偶尔有几处细节,我大着胆子提出商榷,他都坦然接受,有不同意的地方也是细细跟我解释,没有一点架子。这样,书很快便顺利出版,从封面设计到内容、版式,陈先生都表示非常满意,我也十分高兴,深感受益匪浅。
后来,我几乎每年都会去探望陈先生,每次他都高兴而健谈,且临别时一定坚持送到电梯口,还要找出一些书让我带走,从他自己的著作,到叶嘉莹老师的文集中英对照本等,视当天聊起的话题而定,似乎生怕我空手而归似的;却不知道,能够去亲聆教诲,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收获了。今年2月4日,我还带着为社庆六十周年搜集资料的任务,专门给他拍摄了访谈的视频。那次陈先生感叹身体不如以前了,但在我们看来,他精神矍铄,思路清晰,面容体态都未有太大变化,还说着等2020年给他做百岁大寿。没想到言犹在耳,陈先生却如此突然地离开了我们。
6月16日,我和同事们一起到陈先生家中吊唁,盖先生遗嘱交待:不开追悼会,不办遗体告别仪式,骨灰撒入大海。家属尊重他的意愿,只能在家中设朴素的灵堂,让亲友们作最后的告别。也是那天我才得知,其实陈先生之前身体不适已有几周时间,但他坚持不肯告诉单位,直到最后病危,家属才不得不通知社里,当天社领导便赶去了医院。那时陈先生已经常昏迷,若他意识清醒,一定又要说让领导别去,别费心。他似乎总是怕给别人添麻烦,只想着多给别人一点,多付出一点,而不愿意因为自己让别人有所损失,哪怕只是一点点时间精力,哪怕以他的学术地位,以他民进中央委员的身份,原本可以要求得比现在多得多。16日那天终日阴沉,后来还下起倾盆大雨,或许,是上天也为这位品德才学均令人倾慕的老人终于离去而悲伤吧。
送别陈先生,曾与他共事多年的曹明纲老师写了一首挽诗:“说项当年蒙识擢,陨光今日哭前贤。评词论艺成追忆,德寿如山仰两全。”斯人已逝,但他的人品风貌永远留在我们心中;他撰写的文章、主编的书稿,都将传世流芳。
陈邦炎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