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故乡》
王啸峰著
文汇出版社出版
曾一果
去年,我曾经与南京师范大学的何平教授,还有诗人小海等人在苏州的一家书店讨论过啸峰的散文,当时我将那场文学沙龙的主题定为“故乡何处是?”围绕着这个主题,我还写下了这样一段主持词:“在繁忙的今天,人们都奔波劳碌,可无论身在何处,故乡却在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难以忘却。当代许多作家的创作都和故乡有关。啸峰是苏州人,他的作品自然和苏州有密切的关联。”
确实,啸峰的散文一直与其故乡苏州有着密切的关系,特别是在《苏州烟雨》和《吴门梦忆》这两本散文集中,啸峰几乎将他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在故乡苏州身上,苏州的人与事、器与物在他的回忆和叙述中栩栩如生,仿佛就发生在昨日。我曾说啸峰笔下的那些人不是他的亲戚,就是他的邻居或朋友,故乡苏州对他而言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熟稔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成长,现在又反过来回忆这个世界。故而他所写的“江南”,自然比那些偶尔来江南旅行的人所写的游记要深入细致得多。
可当我读到《异乡故乡》时,我惊讶地发现啸峰的散文有了不小的变化,他开始将笔触延伸到故乡以外的世界———南京、敦煌、池州、界江之南……他将这些地方唤作“异乡”。在苏州呆的时间长的人都知道,苏州人的本土意识很强,不太愿意离开故乡。可几年前,苏州人啸峰却接到调令赴省城南京工作。南京距离苏州并不遥远,但对啸峰来说这已是“异乡他地”了。从“故乡”到“异乡”,啸峰有点不适应,他像候鸟一样乘坐高铁往来于南京和苏州。不过,异乡生活让他不仅接触到了许多陌生的人与事,也让他拥有了远距离反观故乡的机会,他开始在“异乡”回忆和怀想“故乡”,认真思索“故乡”的人与事,“晚上下细雨,刚好把地面濡湿。我走出单位大门,一拐弯,梧桐树散发的清香扑鼻。一群青年劈面而来,男女交错,两个还牵着手,轻快地瞄了我一眼。我抬头望见正在春天里发绿、展宽的梧桐叶。年轻,一切都美好。我暂时忘记前方一百米正在隆隆施工的地下铁工地,随着记忆,回到了我的青葱岁月。南京对我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即使我在这里一直待下去,还是不会熟稔。我像候鸟一样,工作之外就回苏州,不在这个城市久留。”著名的南京梧桐树让他怀想的不仅是苏州城的梧桐树,更“因为人,而熟悉树;因为树,而牵挂人”。“苏州,湿漉漉的雨季来临的时候,我刚刚谈恋爱,你总是扎一根马尾辫,在橡皮筋外套一个蓝色小绒线圈。你喜欢走在我前头,辫子晃啊晃的时候,我看到了摸得到的爱情。雨不影响在梧桐交错街道上行驶的自行车,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各骑一辆。后来,我骑车,你坐在后面书包架上。宽大的叶子挡住细雨,星星点点落在我们身上,满街溢满木叶香气……”不经意间,啸峰就用怀旧的笔调将读者带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苏州。那时的苏州还是“小苏州”,生活也还是贫瘠的,但“没有紧急的任务,没有很大的压力,没有应付的事情,没有每时每刻牵着你的手机。那时,时间空间都可以自由支配”。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且美好。
不过,因为与故乡苏州有了时空的距离,啸峰虽然对故乡依然情感炽烈,却又多了一份冷静的思索。这是很难得的,因为那些很少离开苏州的作家,一提到苏州这座古城,往往看不到其任何缺点,甚至也不容许别人说一点苏州的“坏话”。但对于在异乡工作的啸峰而言,他对故乡苏州的情感却变得复杂起来。调皮捣蛋的童年往事,青葱岁月的浪漫爱情,“故乡”有着啸峰许多甜蜜而美好的回忆,可故乡也有许多令他感到不快的个人记忆,以致在这本散文集里,“故乡”似乎更多是以“异乡”的角色呈现。故乡的那些人与事对啸峰而言是熟悉的世界,但也是无比陌生的世界。因为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关于故乡、关于家族和邻里,还隐藏着无数令他并不快乐的、难以启齿的秘密,我们从这本书的“后记”中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作者内心深处对故乡爱恨交加的纠结情绪,童年的某些创伤记忆不时地出现在文章的某些段落中,“多少年来,事实的真相,只能在弄堂深处、河埠摊头、屋檐底下窸窸窣窣地传播。还不到十岁,我就成为靶子,被人指指戳戳。与此相反的,几乎没有人当着我的面说真话,或者真诚的话,整条街上的人都因为知道我的隐情,而变得生动而机智。有些事情是明摆着的,有些事情整个家族都遮掩。我为此想过很多种办法:离家出走、外出学艺、考外地学校等等,都未能如愿”。十岁的“我”便要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社会压力,使得“我”在很长一个阶段,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厌烦透顶,特别对家族,产生强烈逆反。这是多么灰色痛苦的“童年记忆”。当然,作者坦言童年不快的个体经历磨炼了“我”,让“我”获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经验”。在这点上,啸峰的散文让我想到了苏童的小说和散文,在苏童的小说与散文中,在外人眼里富有诗意的江南街巷深处,其实隐藏着无比繁杂不堪甚至凶险阴暗的庸常生活。
童年的创伤记忆不仅磨炼了啸峰的耐力,让他获得了与众不同的生活乃至生命体验,而且还让他在逃避真实世界的过程中,对地球之外的陌生世界有了好奇感,“我幻想骑鹅去旅行、滑进鲸鱼肚子,甚至随着单程火箭飞向未知宇宙”。我想这也是啸峰之所以愿意到南京这样的异乡生活的缘故,他渴望了解“陌生的世界”。
因而,啸峰一方面返身“故乡”,探究个人内心、家族内部和城市深处的秘密;另一方面却又义无反顾地奔赴“异乡”,将目光投向外部和未来世界。他对异乡世界无比新奇的想象也源于童年灰色的家族和城市记忆。在逃避现实的浪漫遐想中,他才有了对光速度、暗物质、星际天空等未知世界的奇思妙想。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些未知世界是更广义上的“异乡”——不仅是啸峰的“异乡”,也是人类的“异乡”。啸峰努力通过想象去接近“异乡”,思考和探究他们与自我、他们与人类的关系:“霍金在新作《大设计》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这个世界的设计者不是上帝而是另有他人,最大的可能是‘宇宙并不是一个单一存在体,多个宇宙并行存在和发展的可能性很大’。如果这样的话,被设计成为有人类的地球,将是一个最大的试验品。”在《19102010 2110》《霍金的新想法》《暗物质》《多维世界的忧郁》《记忆时空未来》《时间机器》等文章里,啸峰努力思索暗物质、多维空间存在的可能,但他深知探究宇宙的好奇心,是因为“我们实在寂寞”。在浩瀚的宇宙和未知世界面前,在生与死的交替轮回中,人类是孤独的,这就是人类存在的境况。就像阿伦特所说:“人存在的境况———生命本身,诞生性和有死性,世界性,复数性以及地球———从来不能‘解释’我们是为什么活我们是谁的问题。”但阿伦特也很乐观地指出,“这些境况从来不能绝对地限制我们。一直以来,哲学对此的意见总是不同于那些同样也关心人的问题的科学———人类学、心理学、生物学等等,但是今天我们可以说我们业已在科学上证明了,虽然我们现在,也许将来还要一直生活于地球环境中,但我们不仅是局限于地球的生物。”
面对浩瀚的宇宙星际、面对无尽的未知领域、面对陌生的异乡世界,啸峰像许多人一样好奇却又无能为力,但像阿伦特一样,啸峰并不悲观,他强调:“在这茫茫星际中,以我们现有的认知程度,还没有主动发现其他宇宙或者维度的能力,更不谈与其他智慧沟通了。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世界,让‘第十二维度’带领我们神游宇宙吧。因为,人类有值得自豪的品质,那就是心灵有多宽广,宇宙就有多深邃。”
因而可以说,因为有了人,“异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故乡”——因为它寄托了人类对明天的美好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