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依旧》
姚峥华著
北京世纪文景公司出版
从当年鼎盛的天涯读书板块,到如今担任主编多年的阅读周刊,姚峥华因书结识了李陀、李长声、欧阳江河、祝勇、冉云飞、绿茶等知名书人,一起谈天说地,遍访好书,便有了这本 《书人依旧》。姚峥华文笔以小见大,谈笑中敏锐观察,下笔时细腻真诚,只用言谈举止、眼神动作,就把相知多年的这些知名书友的故事与生活呈现得活灵活现。诚如马家辉所评:“小姚眼下,人脸便是好风景,而好风景里总有好日子,我觉得,主要因为执笔者有一副好心肠。”
与吴学昭先生的通信及其他
钱锺书先生去世十周年前夕,一本名为《听杨绛谈往事》的书开始热销,该书的作者、吴宓先生之女吴学昭,是杨绛先生交往密切的朋友,她在杨绛口述往事的基础上,加入自己的所见所闻及访问搜集的材料。书稿完成后,杨绛先生亲自修改、题签并作序,声明:“征得我同意而写的传记,只此一篇。”
此书在2008年读书界是一件大事,我趁着时机合适张罗着做一期关于钱和杨的专题。其中一篇,请吴学昭女士接受我同事刘琨亚的专访,谈《听杨绛谈往事》的缘起,谈她眼中的杨绛。三联书店的詹那达特别帮忙,他热心地为我们牵线,吴先生也拨冗接受了采访。此后,刘琨亚写就一篇一千八百字的文章《伟大的女性优秀的作家》。
专题是周日见报,我们的出版流程是,周四交稿,周五做版。周四晚,天冷,寒气逼人,十点多就恨不得被窝里看书取暖。手机响了起来,我以为是报社的事,赶紧拿起来,一看,詹那达。那达说,“吴先生昨天接受了记者采访,她觉得有个地方表述得不是很准确,怕记者理解有误,希望能直接与领导联络一下。是否能把你的电话告知她,或是你给她去个电话,解释一下?”末了,詹那达怕我多想,又连忙补充一句,老太太就是认真,唉。
我记下了吴学昭的电话,心里不禁嘀咕着,别她一不满意,今晚把稿子撤了,明天可就得开天窗了。正想着如何去电话时,手机又响了,010,哟,北京电话。传来一位女中音,京腔十足。她自我介绍:“我是吴学昭。”然后大概意思是,刘琨亚采访中有个问题,她回答了,但采访结束后,她一想,觉得没表述清楚。希望我能从中把下关,然后把稿子发一份到她的电子邮箱,让她看一下。整个过程特别礼貌、客气、温和。我心放下了,允诺稿子发与她审阅。于是,有了以下的邮件往来,实录如下:
2008年12月5日,15:32主题:吴学昭回信
峥华同志:
很抱歉,我对来稿做了修改,最主要的是淡化我和杨先生的关系方面的文字,这是我一贯非常注意和恪守的,请您和琨亚同志谅解。修改稿请看附件。
吴学昭敬上
2008年12月5日
2008年12月5日,16:34主题:回复:吴先生收
姚编辑:
来信收到。对贵刊的编排设计我没有意见。刚才发的文章最后一句话有一处小改动,现再发一次。
2008年12月30日,10:35
主题:吴学昭信
峥华同志:你好!
你上次来信说将出关于杨绛、钱锺书专版副刊,不知是否已出? 若已出,能否寄我一阅?
祝你们新年快乐!吴学昭敬上
2008年12月30日
2008年12月30日,11:19主题:吴先生好
吴先生:
专题已出。分上下两期,一期是杨绛先生,一期是钱锺书先生。两期均寄给您。请一阅。因我们是地方媒体,能力有限,不足之处,请原谅。
谢谢您的支持。祝新年快乐
姚峥华
2009年1月4日,10:24主题:回复:吴先生好
峥华同志:你好!
报纸已经收到,已送杨先生一阅,谢谢!
吴学昭敬上
现在邮箱中,看到的就是这五封,主要是吴学昭的信,我的去信则有的删除了,没有保留。每封信都特别简单,有事说事,说完结束,没有太多的情感表达。如今重读,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想来当时一可能时间紧迫,二不知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尺度不好把握,本着“言多必失”的考量,干脆少说为妙。
吴学昭与杨绛、钱锺书的关系的确错综复杂。她的父亲吴宓是钱锺书和杨绛在清华的老师,吴宓和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曾在清华学校同事,以后一直保持往来。杨绛最小的妹妹杨必是吴学昭大姐吴学淑的同学。吴学昭最初听说钱锺书、杨绛的故事,主要是通过杨必。有了这几层关系,两家就属于世交。钱瑗去世以后,吴学昭开始主动帮助杨绛打理一些事务,接触多了起来。杨绛的谈吐幽默,思考敏锐,处事沉稳,眼光深邃,使她惊叹不已。她习惯把每次杨绛和她的交谈、杨绛的所思所想,都记下来。久而久之,竟然记了好几个本子,每次翻阅这些读“杨”笔记,都让她觉得获益良多。由此,吴学昭萌发了以听杨绛先生谈往事的方式为杨先生写一部传记的想法。“我觉得这些可贵的资料和感受,应与所有喜欢杨绛先生作品的读者共同分享。”一开始吴学昭还有点顾虑,自忖文笔不佳,杨绛未必答应。让她有些意外的是,杨绛先生欣然同意。
这些都是吴学昭在记者采访中讲的,也是她在书中所写的。记得我们当时的专题名为 《大家的杨绛》,取其寓意,既是大家杨绛,也是大家的杨绛。我们除了采访吴学昭,还有文章《访清华“好读书”奖学金获奖学生》,另一篇文章是著名导演黄蜀芹谈杨绛 《她最懂得什么是优秀》,以及杨迷谈杨绛《旷世才女》,同时为了使专题丰富,多种声音,还配了止庵先生的文章《“听”与“谈”之外》,此文我用一个栏目名括上“一家之言”。止庵先生是学者、批评家,他品书读文向来不留情面,一刀见血。对于此书也不例外。“我读吴学昭著《听杨绛谈往事》,觉得最有价值的是其中‘听杨绛谈往事’的部分……除此之外,其他内容似乎就与《听杨绛谈往事》的书名不大对得上号……这种‘改写’虽然容易,效果却未必好,尤其所改的是杨绛这样不世出的散文大家的文字。”
专题见报后,我完整地把一叠报纸呈上。后来,吴学昭先生回信中对止庵文不加评论,只说“并非新作”。
杨绛专题之后,我们又乘胜做了一期《大家的钱锺书》,以纪念他去世十周年。这次是五个整版,规模比上期更巨。分别是陈子谦先生写的 《钱锺书先生逝世十周年祭》,曾任《文艺报》副总编辑吴泰昌揭开了二十一年前开始与钱锺书先生交往的记忆,陈子善谈钱锺书 《他的脑子是一台电脑》,钱碧湘追忆的文章《望之如云,近之如春》,以及读者谈。版面设计磅礴大气,文章厚实,尽管规模有限,还是尽可能地把大师的风范成就作了一番梳理。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了《听杨绛谈往事》,我是不会与吴学昭有任何关系的。之前坊间传闻多多,一些书中或是网上的消息,也颇有微词。比如,她是女儿,但跟父亲吴宓关系很恶劣。“文革”中改名“萧光”,跟父亲划清界限,并训话,是吴宓先生深感痛心的事。“文革”后期,吴宓行将去世,当时其所在高校西南师范学院要吴氏姐妹前去照顾,但回复说,解放前我们母亲就与他离婚了,我们没有赡养他的义务! 最后由吴宓妹妹吴须曼(吴宓本名为陀曼)接回老家,没过多久吴宓就离世了。吴宓死时,连葬礼子女们也拒赴,这时已经是1978年,离改革开放一步之遥。“文革”后,吴学昭返京,作为吴宓继承人,除编辑出版《吴宓日记》外,也为吴宓身后资料归属和吴宓传记发表等问题跟各方多有纠纷。比如,吴宓晚年的学生周锡光1973年前后从吴宓处取得了一些文稿、讲义等,1992年吴学昭起诉说周骗取了她父亲的文稿,要求归还,最后周出示吴宓手迹:让周“永久保存”、“完全不须归还”的字条,才算了事。另一个是1997年广州出版社出版张紫葛的《心香泪酒祭吴宓》,引起吴学昭的不满,事后除了在《光明日报》上对张讨伐外,还准备对簿公堂……
所有的评论都是一边倒。当我接听电话的那一刹那,真的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与吴宓的女儿吴学昭通电话并邮件往来,尽管只是寥寥数语,最终报纸顺利出版,她老人家收到样报后,也转呈杨绛先生阅,并致谢。
历史真面目总归有后人去评判。顾准去世前极希望见子女一面,也是没能见上,最后含恨而亡。顾准死后成名时,其儿女纷纷返回来要和舅舅陈敏之抢父亲的名誉权、著作出版权。陈寅恪年迈眼盲脚残之时,陈家女儿们除了要参加运动外,平时也不敢随意回娘家探望父母,免招来批判。在斗争陈寅恪时,据说陈寅恪的亲属也有人被迫承认“自己是特务,陈寅恪是大特务,陈家女儿也是特务”……
“笃实忠厚,聪明正直”,是杨绛对吴学昭的评语。
与饭牛有关的一封尘封六年的信
整理抽屉,发现一封信,寄出时间是2009年3月19日。信封上笔迹刚劲流畅,似曾相识。
打开,两页纸,分别写的两封信。一封给我,一封给田原先生。写信人张昌华。
这是六年前的信。纸为宣纸,印“民国风景”底纹。张昌华以毛笔竖排书之。
第一封:“田原先生左右:久疏笺候,近来安好否,常在念中。曾经‘风雅’出了第二集(拟写三集,百人),昨日收到样书,与小姚裹在一个包里,请她送到府上。您是她的偶像,她是您的粉丝。家中
厅里挂着一幅您书写的对联呢。何时返宁?别忘了告我,当然还要请上您的老朋友杨苡先生。这本‘风景’中有篇是写杨苡嫂子戴乃迭的,有兴趣可翻。南京正春暖花开,只是春太短,不像深市四季如春。春安。昌华。”随信中附有田原先生的地址。
第二封是:“小姚:昨日收到《民国风景》样书,寄两册,一册请送田原先生。我给田老写了一信。《民国风景》销路不俗,上架二十五天即加印。我想把那篇序言易名为‘关于民国风景’,借贵报一角,蒙不弃,将‘风雅’作深市读书节推荐书目,这也算是‘后文’余绪,以‘风雅’读者。我这一想法是不是有点俗气?‘水’卖得也好,责编告我他们拟加印。看来,有点品位的书还是有自家读者群的。祝编安,张昌华。”
信躺在信封里,纸略微有点泛潮。张昌华给田原先生的信,怎么还在我这里? 想起前些日子写关于张昌华的文章,问最初我们是如何联系上的,他说记不清了。而信这档事,压根没想起来。再看信,隐约记起有这么一件事——当时自己为清高故,也贪图方便,遂将书按地址快递了去,人未遵嘱登门拜访,信当然也就不便附上了。后不了了之。之后我没有汇报下文,张昌华也没再问起。
我家饭厅墙壁上,至今还挂着一幅田原的对联,上联“读不如行/使废读将何以行”,下联“蹶方长知/然屡蹶讵云所知”,上联题跋“此联原题绍兴青藤书屋”,下联题跋“令书这博粲并共勉”。落款“饭牛”。对联颇有意思,我们在对联中间配挂了一幅国画“读书图”,以相应和。现在无从判断这副对联书写的时间和背景,但从行文走笔可见当时的书者是极有趣之人。
田原1925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溧水,属牛,字“饭牛”。他的书法,被称为“田原体”,启功先生曾称他为“当代郑板桥”,漫画家华君武也为其题字“饭牛草堂”。据称,他毕生所藏的一百零二条“牛”,古今中外,材质各异,千姿百态。尽管是放牛娃出身,没进过正规学堂,一生却有两个极受用的老师:古文老师蒲松龄,书法老师郑板桥。天资聪颖,加上勤奋苦练,田原的艺术创作横跨了漫画、国画、连环画、版画、书法、篆刻、工艺美术、剪纸、杂文、诗歌、小说、剧本等领域。新世纪后,他成为深圳大学客座教授,曾居于深圳。
从信中看,张昌华与田原有过交往,也有共同的朋友,如杨苡先生及戴乃迭。田原解放后曾任《苏南日报》《新华日报》美术编辑三十年,1979年调江苏文联。他们的相识,也许起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张昌华听闻我家有田原的对联,就在信中点明了。想必是长辈的他希望小辈的我能上田原先生家,一则送书,二则建立往来关系,三则多受影响。而我,昏昏然把这一片苦心放进了抽屉中。
六年后捡起这封信,算是一个久违的交待。
文章写完的一刹那,惊悉田原在深逝世,享年八十九岁,不禁嘘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