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致本文作者信
■乔丽华
2009年秋,我撰写的鲁迅原配夫人朱安的传记出版后,得到一些鲁研界前辈的鼓励。其中就有朱正先生,他看到这本传记后特意给我来信,信中说“鲁迅研究已经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了,却一直冷落了朱安,真是不应该的。回避了她,对鲁迅也就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了解了”。他认为我这个工作是有价值的,并建议我寄给杨绛先生看看。我遵嘱寄上了一本,同时还附了一封信,信的确切内容记不起来了,大约是表达了身为她的读者的一份仰慕之情,并说明是朱正先生嘱我寄书给她。
作为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书寄出后我从没有想过杨绛先生会给我回信。在我想来,钱锺书的夫人、翻译家、作家杨绛先生,且已届高龄,对于不知名作者寄来的书,翻两页大致了解一下,大概已经很够意思了吧?惟其如此,当有一天收到一封字迹陌生的来信,随意地拆开,却看到落款是“杨绛”两个字,别提有多惊喜了。信不长,全文如下:
乔丽华同志:
你好!
昨天得你惠寄大作《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又在阅读时得你夹在书里的来信,感激之至。朱安最后那一声凄惨的呼号,实在动人怜悯。常言“一双小脚三升泪”,她却为此成了一件无人珍惜的“弃物”!
这本书定能成为常销的畅销书。书此为券。
祝阖府安吉,万事称心如意!
杨 绛
二○一○年四月十三日
信用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所的信纸,虽寥寥数行,我却翻来覆去读了一遍又一遍,多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杨绛先生会给我写信。我很早就读过她的小说《洗澡》,也读过她的一些散文。她的散文集《将饮茶》,我最爱读的是那篇《回忆我的姑母》,里面两个性格怪癖的姑母,在她笔下活灵活现,虽然不可爱,却给人极深的印象。特别是她的三姑母杨荫榆,谁都知道在那场女师大学潮中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曾被鲁迅等一干新潮人物唾骂,然而在杨绛的笔下,我们却看到这个“女强人”的另一面——一颗伤残的心灵!这位现代新女性的先驱,因为早年婚姻的不幸,也因性格上的偏执,还有复杂的历史原因,一生变得如此扭曲而不幸!当我读到最后,杨荫榆被日本人枪杀后,被匆匆埋葬,那具薄木板外又加钉厚厚一层木板的奇模怪样的棺材“好像象征了姑母坎坷别扭的一生”,我顿时被这句话震住,也被这个人物深深吸引住了。
我想,这就是杨绛先生给我回信的原因,因为我们都关注女性的命运,无论新女性、旧女性,她们的曲折命运都值得我们深思。
杨绛先生的信中对朱安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但信的口吻却是很客气的,像“感激之至”这样的句子我看了感到很惶恐,也更感到与她之间的距离。她保持着写繁体字的习惯,写日期也不用阿拉伯数字。有趣的是,“书此为券”四个字,她在下面加了点(即着重号)以示强调。这是对我的鼓励之意吧?我是这样理解的。
其实在完成了朱安传后我就琢磨着要写另一个女性,那就是曾作为女师大校长的杨荫榆。当然,作为鲁迅研究者,我深知自己应该更多地用资料来呈现历史场景中的历史人物,而不能仅仅受情感驱使,应该力求客观。接到此信后,我马上回了信,信中也提到自己对杨荫榆这个历史人物感兴趣,但杨绛先生再没有回信,我也没有敢再叨扰。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着极大的热情搜集杨荫榆的资料,包括《现代评论》《晨报》等旧期刊杂志的相关报道,也曾去苏州踏访杨荫榆的旧居,还得到日本学者的帮助,提供了她早年在国外留学的资料。可惜后来忙于其他事情,这本书迟迟没有写出来。每年网上有人祝贺杨绛先生的生日,我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她老人家身体健康,写更多好文章。现在,杨绛先生去世了,又一个智者走了,我感到特别遗憾,特别失落,这个世界也因此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