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内蒂自传三部曲”
河西
在本雅明的童年,他总喜欢一边散步一边透过铺在地面上的栅栏向下窥视。栅栏前的橱窗上有个透气和透光用的洞,但在本雅明看来,这更像是开向地之深处的。他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在梦中,他会看到一个戴着尖帽的精灵在注视着他,令他毛骨悚然。在德国的民间传说中,驼背小人是个倒霉鬼,面貌丑陋,以地洞为家,如果他盯上了谁,谁就会心不在焉神思恍惚,站在一堆自己打碎的碎片前,把责任全部推给这个子虚乌有的人:“我想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一小碗汤;那儿站着一个驼背小人,它把我的小锅打碎了。”
看来,不仅本雅明为这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所困扰,在卡内蒂的《迷惘》中,卡内蒂也将彼得·基恩的悲剧部分地归咎于一个驼背小人。菲舍尔勒利用基恩酷爱书籍的弱点,几乎骗光了他剩下的所有的钱。这个犹太侏儒有着一个巨大的驼背,夸张的鹰钩鼻鼻尖能够够着下巴,他没有额头,没有耳朵,没有脖子,一个驼背就组成了他的躯干,他的坏心肠和他丑陋的外表统一起来了。
在卡内蒂内心的地洞———秘密的心脏中一定也居住着一位驼背小人,虽然它并没有让卡内蒂本人像卡夫卡那样在生活中处处碰壁,但却让他仿佛戴上了一副奇怪的变色眼镜。于是,他眼中的这个世界就开始变得疯狂。在自传的开篇,卡内蒂就描述了一个奇怪的割舌人:一个笑眯眯的男人友好地向他走来,结果却出人意料。他说:“伸出你的舌头来!”卡内蒂听话地把舌头伸出来,对方从衣袋里取出一把折刀,将刀子靠近卡内蒂的舌头,然后说:“现在我们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卡内蒂生活在恐惧之中,他害怕这位当年许下承诺———今天不割,明天再割———的男人会找上门来,为这件往事做一个了结。他的生命中似乎从来不会缺少这样的怪人:被称之为“卡科小母鸡”的四肢无力的白痴、生就一副可怜的乌鸦嗓子的滑稽老师,还有那些模样很好看却让卡内蒂陷入惊恐不安中的吉普赛人……常常令他陷入绝望。他的暴力倾向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暴露无遗。那一天,他差点儿成了杀人犯,仅仅因为他的表姐劳里卡拒绝让他看她写的字,他就抄起一把斧子,向她发动袭击。一种梦魇般的生活场景逐渐渗透到他的小说中。在《迷惘》和《耳证人》中,我们已经领略了卡内蒂不羁的笔触。卡内蒂一直想写一部大部头的《疯子的人间喜剧》,他说他要“造八支照灯,用它们从外部向这个世界的内部搜索”,为疯子的人物谱系做一次最为翔实的记录。这八部小说的计划虽然并未完成,却被浓缩集中到了一部长篇小说中,这部小说最初命名为《布兰特》,后改称《康德引火》,最后定名为《迷惘》。
确实,很应该质疑一下,我们的身体应该被迫为那个追求健康的心灵服务吗?心灵的疾病让人担心,它形成了身体的孤独,却往往成为艺术家手中的火炬。西方的诗人和艺术家经常崇拜不幸和疾病,“幸福不能促使我去思考或写作一首诗”,菲力普·拉金在一次访谈中说,“对我而言,贫困就是华兹华斯眼中的水仙花”。有些东西我们只有在悲伤的时候才会理解。确实,马塞尔·普鲁斯特就主张:“只有疾病才能使我们注意、了解、分析人生的历程。”
于是,他只能活在恐惧之中,虽然他一直在描写人类的脆弱、绝望的性欲、不同的身体。这肉体———没有人能够摆脱它的快乐和痛苦,拥有它就要接受压抑,没有它就要迷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