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牌年代》
金宇澄著
文汇出版社出版
半地下式“蓝棠”皮鞋店作坊·1960
《洗牌年代》是一部表现精神、欲望与物质文化水乳关系的细节生活史,可称是《繁花》的素材笔记。时间留下难忘的记忆,留下细节与声响;年代的坐标,有如不断改换的牌面,显现了不同文学场域的变幻;写实与虚构、乡土经验与城市回眸,作者腾挪其间,铅华洗尽,笃定泰山;对于物质细节浓描彩绘的特殊笔触,在这些散文中无处不在。并且,作者还特意为本书绘制了二十七幅插画,有设计、示意与效果图的趣味。
一位亲戚立于淮海路陕西南路63弄口说,这是全世界最热闹的地方。
那是华亭市场迁入附近淮海路的鼎盛时期,人头攒动,小贩手拿名牌山寨目录,一直蔓延到了附近新乐路口。
前辈记载的这一带,曾也极为热闹,日占时期附近的“回力球场”,同样人头攒动,对面的“巴塞龙那”咖啡馆,出来进去都是操控球局、买卖各国假护照的人……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获释的英侨美侨游行到此,看到俄侨聚集在路口(旧名亚尔培路),唱歌,奏琴(手风琴),大跳哥萨克舞……一个时代结束了,他们当初是为了再次飘零异乡而欢欣吗,我不知道。
在我记事的1950年代,这条狭路极为寂静,一穷苦白俄总在我眼前移动,推一种装有手摇砂轮的小车,为居民磨刀剪……到了1960年初,他们一个也不见了……附近新乐路(旧名亨利路)蓝色洋葱头的东正教堂,那时还没卸去十字架,它面西、北有两座圣母神龛,每夜照样点亮长明灯……
如今“百盛”的位置,以前是一家冷清的“估衣店”,摆放了晦暗的朝珠、顶戴、凤冠、蟒袍、野鸡翎子等戏班行头,以及狐皮暖手筒、灰鼠袍子、长衫礼帽、旧高加索黑羔皮帽、四季旧旗袍……曾经的老式理发店“芙蓉”,米店——后者每逢定量供应山芋的秋季,人人在路边搬弄一堆一堆植物块茎……大饼摊,烟纸店,老式牛奶房,琴房……63弄口的南货店,还记得一间服装店,把我母亲的旧大衣改成上装,在橱窗里展览了几天……1961年“困难时期”出售杂菜汤的饮食店……全部被现在的鞋店、晚装店取代了,这些明亮的玻璃橱窗,叠化出往日的旧貌——花店,酱油店,摆了各款旧“机器脚踏车”、1945-1955“三枪”、“蓝伶”自行车的寄售商店——当年的时尚青年,都在此店流连,只看旧货,看橱窗里永远摆出的一部玩具火车(德国旧货,非卖品)……
1960年代的“蓝棠”皮鞋店作坊,也在这里,半地下临马路位置,里面黑沉沉端坐四五位老鞋匠,一辈子在洋人规矩里做鞋,使用的鞋锤,鞋钳,切皮刀,雕有字码林林总总的大小鞋楦,老式钉鞋机,都是洋制。每人的膝盖上搁一块不规则的米白色石板,砧板大小,切削皮件,鞋刀将皮件周围片薄,锤子细敲,都在石板上进行,快刀在石上自由割取,刀口却不钝损,这是我当年最不明白的地方。
每位老者手里的鞋样和鞋楦尺码,都不一样,皮色和质地也不一样,应该都是顾客的订货。“蓝棠”是西区名店,专做女鞋。你可站在路边,看一双双各式女鞋完成的局部过程。最醒目看点是上鞋楦——制鞋最后的整形,等于衍造了一只女人的脚,鞋尖和鞋跟的楦头之间,楔入最后的楦塞,疲软的皮面充气一样紧绷,用高脚酒杯状的鞋槌,在四周轻轻敲打,女鞋的曲线,饱满光亮起来,如蝴蝶脱蛹,婷婷而动,流露特有的风致和气韵,女人抢眼的脚尖和圆润后跟,逐渐成形,呈现于老年男人各自的膝盖之上,凌乱的围裙之间,在粗糙硬茧的老手不断抚摸和摆弄中,它们愈加显现丝质的润滑,美丽玄妙,身价百倍。《小团圆》作者讲母亲收购了一批蛇皮的细节,让我想起幼年呆立这家作坊前,看“半地下”的师傅们,如何用南洋蟒蛇皮缝制不同的女鞋,船鞋、凉鞋、拖鞋……满地是蛇皮的黑白花纹,如何把一掌多宽的蛇皮,割裁为不同的皮件,编织细致小皮辫、花瓣、小蝴蝶结一一待等这一系列的缝纫、摩挲和审视里,钉入最后的银色搭襻,孔眼,上紧鞋楦,这些黑白灰相杂、斑斓标致、典雅诱惑的影像,在当年陈旧的马路上,是唯一夺目的手工细节。
忽忽五十年,鞋匠和手艺安在哉,若还存有这一类老鞋,定然是独遗于世的珍贵收藏了。
属于节俭年代的手艺,也已经随风远去了。
1990年前,上海瓷器店尚有一种“琢字”项目,李家买了碗盏,请店伙计在每个碗内“叮叮叮”琢出一个“李”字,表明城市人的公用厨房,邻里相对开放的种种状态,餐具刻了字,避免相互之间混淆。如今这一类“字碗”,即使是在老辈人的饭桌上,也见不到了,只有小古董店瓷器架上,那些早期民窑器中,偶会看见匠人的手刻字,即便多笔画字“潘”、“臧”、“樊”,也铁画银钩,柳风颜骨,一锤一凿的功夫。之后改用了机器小电凿,国营碗店继续为人民服务,字样逐渐拙劣,然后,这个服务终于消灭了——看官们今日买一套醴陵“八十八头”中餐具,全骨瓷“约翰兄弟公司”西餐盘子,不会有神经病想到琢字,混淆餐具的现象,不再有可能了,这一行估计已经死亡。
补碗匠,游方匠人,北方话“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们在上海曾经走街串弄堂,专门修复打破的酒盅、碗盏,乡下的业务范围,可以一直延伸到“司马光大缸”,陶瓷器只要不是粉碎,经过细心钻孔、锔钉,当年都可补到它破镜重圆,滴水不漏。
首饰匠,江浙游方匠人,大多为宁波籍,携工具小箱和样本首饰盘包袱,上门改制过时的金银首饰;前辈记录,他们相貌堂堂,巧言辞令,手艺精湛,是上海主妇与四马路“长三”的常客。
割棕匠,也是江南游方匠人,身背串有粗绳的一对木踏板,一把锋利割刀,一装棕皮的麻袋,粗布包紧小腿,完全是浙西山民的打扮,一般游荡在上海西区洋房弄堂吆喝,大小花园的棕榈,长到一二层高,三楼的高度,树身围绕的陈年棕皮,狮头一样蓬乱,请他们上门割棕,付小钱就可。两副粗绳木踏板依次吊住树身,人立于板上,手持割刀,逐渐向上层层割剥,直到渐高,弃下一堆棕衣,如杂技艺人摇摇欲坠,一直登临大叶最高处,树干也渐渐焕然一新,清瘦整洁,割下的棕衣归匠人所有——它是南方生活的重要资源,用它制蓑衣,棕绷床,各类棕绳,棕刷等等。这一行现今绝迹,应该是这一类用品不再有市场的缘因。
阉鸡匠,游方匠人,上海称“盹鸡的”,意指能让公鸡瞌睡“忘事”的一种手工。1970年代的上海,还有这一行萍踪。来人以手执一件竹制捕鸡网为标志,到处招摇,替城市弄堂花园的职员家庭、郊区工人阶级居民,阉割私养的小公鸡。血迹累累一块破布,卷有一套掏耳勺式样的细铁器。他们的行为,比现今医科大学研究生,一般手术医生熟练自如,也有巫师相,开刀时不另加红包,口内念念有词,如道场作法,对小公鸡有特别的理解和安抚办法,“要乖,要乖”这般召唤,小公鸡乖巧在他们膝头侧躺下来,闭紧双目,沉醉般昏睡下去,然后果断在鸡腹处扪摸,拔掉几根毛,割一小口,通常六分之一寸宽,以小勺刺入,准确勺出两小粒类似睾丸的物质,熟如探囊取物,然后摁紧伤口,将拔下的鸡毛贴住,吩咐关笼休整一天,手术就完成了。自后这种小公鸡渐有了太监相,沉默寡欢,外表不明不白,不雌不雄,鸡冠淡化,毛色无亮光,晨昏谢绝打鸣,但是体态日益丰隆,到了过年除夕的日子,就被称为觅宝一样的“盹鸡”,这是肥美江、浙一带的最传统最美味的佳肴。
内心还是更喜欢不含现代工艺的纯粹手工,至今难忘《留住手艺》,日本传统手艺人的口述实录,它的图样、照片、工艺流程和个人故事,可以随便想起有意味的工序……制造钓“加级鱼”的渔钩,要蒸烧一夜……做马哈渔钩,淬火用软炭……整棵枥树能砍出五个传统木盆……用蕉叶纤维织成美丽的布匹,染料用的传统植物块茎,要上山随野猪去找……作者盐野米松,一生神往各类手艺人,走遍日本,记录祖辈传下的手艺劳动细节,在中文版序里,他称中国是“被日本称为兄长的国家”。
我国精彩古籍有《天工开物》,包括《营造法式》,但是让普通工匠和手艺说话的记录是少的,故宫大量器物,没一件留下工匠名字。王世襄先生介绍了葫芦器、蟋蟀盆、鸽哨的制作过程,但比如近代中西杂交制造“南京钟”匠人,中西式雕花家具匠,沙发匠,可有详细记录?我们的传统匠艺定然不少于日本,江南可列不少的题目——比如古琴和锣鼓响器这一行,应该有众多优秀传人;另比如制梆笛、曲笛——乾隆帝曾给江宁织造、苏州漕运下旨,要寻找到制笛的上好竹材和匠人,制作记录一定很可观。最近我朋友、评弹艺人高博文先生在网上抱怨,刚在苏州买的三弦,旋柄没绞几下已经断裂,莫非这一行手艺已经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