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全家福,右起依次是汤一介、汤用彤、汤丹、乐黛云、汤用彤夫人张敬平、汤一介弟弟汤一玄,左起依次为萧薰父、杨祖陶、肖静宁、杨辛。
《我们三代人》汤一介著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
■雷原
读着汤先生亲撰的《我们三代人》,好像先生又回来了。
《我们三代人》是先生人生之乐之忧之情之爱的真实写照,也是先生对其祖父、父亲道德文章的梳理与总结,同时也是对自己思想的概括,读后使人颇有得汤学心传的自豪。可以说,要理解古士大夫的人生情怀,读此书,从雨三公汤霖身上即可得以体会,真正理解“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的真谛,感受孔门弟子为何孜孜以求于仕途从而发出“不仕无义”的强音。济世为民走仕途,当属最直接的途径。若无此机缘则隐于野,在隐野之中力所能及,修身齐家,恩泽乡里,以表达作为一士者的志在为民的情怀。
阅读《我们三代人》,对我们的更大启发,应该是通过三代人的变化,感受中国历史的变迁、文化的演变。然而,汤氏三代中有一条始终不变,即古士大夫的情怀未变,“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的使命感未变。
在雨三公汤霖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位为民请命、造福一方、廉洁自律,“在野则忧其君,在朝则忧其民”的历经宦海沉浮的士大夫。雨三公留下的家训中,除了“事不避难,义不逃责”,还有“素位而行,随适而安”,“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从中我们体会到一些酸甜苦辣,顺逆穷达,似还有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境。然而,可贵之处正在于“素位而行,随适而安”的豁达态度,无怨无悔,不怨天不尤人的超然胸襟。即便在这样一种处境下,仍要对社会、对他人尽职尽责。
这种思想、情怀、责任,在锡予公汤用彤先生身上同样时时可见。袁世凯统治时期,国家前途渺茫,锡予公与吴宓先生讨论国亡时“吾辈将何作”的沉重话题。吴宓先生说:“上则杀身成仁,轰轰烈烈为节义死;下则削发空门,遁迹山林,以诗味禅理了此余生。如是而已。”锡予公则言:“国亡之后不必死,而有两事可为:其小者,则以武力图恢复;其大者,则肆力学问,以绝大之魄力,用我国五千年之精神文明,创出一种极有势力之新宗教或新学说,使中国之形式虽亡,而中国之精神、之灵魂永久长存宇宙,则中国不幸后之大幸也。”(《吴宓日记》第一册331页,三联书店1998年版)锡予公此话今天仍令我辈后学赞叹不已。此种理想不正是“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精神之传承吗?
汤一介先生在青年时追随政治上的进步,理想仍在为民服务,学以致用。先生虽对自己在“梁效”之时担任秘书班成员深为内疚,然而置身于当时社会的背景,谁又能逃避得了呢?“改革开放”之后,先生组建“中国文化书院”为复兴中国传统文化作学术方面的梳理与人才培养工作,后来又号召青年学者参与到与亨廷顿文明冲突的对话当中,以期消减亨氏理论对于儒家文化圈与伊斯兰文化圈带来的负面影响。再后来,先生领导编纂《儒藏》,旨在进一步为复兴中华传统文化奠定更大的基础。在去世前的几个月,先生还召开学术会议,讨论“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如此作为,其精神仍在“事不避难,义不逃责”。古士大夫胸怀天下、修齐治平的理想,在先生的身上体现得如此充分。
人分三代,精神则一。这个一,小而言之是汤氏三代之精神,名曰“家训”;大而言之则上可追溯孔孟,是中华传统文人、士大夫一以贯之的情怀理想。
读《我们三代人》,也是学习汤用彤先生学术思想的捷径。至少,从中可确立锡予公以下学术观点:
其一,以中国文化为主流,兼容西方、印文化。正如他所言:“取他国之淳粹,炉铸于本国之精神。”这一观点在他的《道德为立国本议》一文中体现得更为充分。他说:“励行孝悌,移之以爱国,推之以合群”,“中国立国,首重孝悌。故教育之实,始自家庭;而道德之源,肇于孝悌……道德为国之大本,实世界所公认。”他总结罗马灭亡原因,在于失去本国固有之精神:“古者罗马领袖全欧,因醉心希腊文化,失本国之精神,终以亡国。是则一国之兴亡,非系乎甲兵、政事,乃视乎道德之高下,尤视乎本国固有道德之存亡。今吾国处世界竞争之中,强邻环伺,情异势殊。兵战、商战之失败,实由于道德之不能战胜。人民富藏,适为敌资。蹈罗马之故辙而不自知,乃嚣然谓:‘孝悌不足讲,礼教不足取,孔道不足法,国粹不足保。’旧日之道德,即澌灭于无形;新学之颓风,遂散于四土。变夏为夷,谓他人父;沧海横流,莫知所属。曩者亡于五胡、辽、金、蒙古,未成之事实,将真见于今日。”
锡予公当年之主张,伴随历史之演进,愈发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同。今日经济虽繁荣,但道德下滑,正如锡予公所言“适为敌资”。其次,在对待科学的问题上,主张理学为本。在科学与理学之间,理学是本,科学是其次的。
他在《理学谵言》中说:“夫以古之理学与今之科学比,则人咸恶理学而求科学矣,不知理学为天人之理,万事万物之理,为形而上之学,为关于心的;科学则仅为天然界之律例,生物之所由,驭身而不能驭心,驭驱形骸而不能驱精神,恶理学而乞灵科学,是弃精神而任形骸也。国人皆恶理学,则一国之人均行尸走肉耳,国乌得国哉?”
今读此文,惊叹先生对于中国文化理解之深刻,以及对于科学本质研究之透彻,而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锡予公之治学济世精神由此可见。在“五四”以来,西学东渐并大有替代“中学”之潮流下,锡予公之远见之深刻之力挽狂澜之使命感,不得不让人钦佩之至。
今日世界局势,人类之生态危机、道德危机、霸权与恐怖日益激化之危机、市场竞争日益白热化危机,不正是由于人类趋物而不要精神、不要“心”所积累下的恶果吗?
其三,在学术研究方面,提出“统计全局,精考实事,平情立言”,以及“故如仅凭陈迹之搜讨,而无同情之默应,必不能得其真”,“如徒于文字考证上寻求,而乏心性之体会,则所获者其糟粕而已。”
今日之学者受科学思维影响,一则偏颇片面;二则唯物,将主客观相分离。作学问为达到自己观点之确立,专门搜讨能证明自己观点的材料、资料,为立观点而作学问,忘记了“志于道”的学术宗旨。甚至更为严重者,学问只为少数利益集团服务,以期获取经济利益,使真理蒙上了灰尘,学术利益集团化,戕害社会,谋财害命。
读《我们三代人》,读得越多、越细,还能挖掘出很多关于人生、教育、家庭、爱情、婚姻等诸多方面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