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泰
《清词丽句细评量》
王学泰 著
东方出版社出版
■陈四益
王学泰先生的《清词丽句细评量》已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书中有谈古典诗词的,也有谈当代旧体诗词的,谈的都很有趣。长学问,也长见识。
旧体诗词,近年来爱好者越来越多,但入门者少,那原因说来话长。我想,诗词一道,如果不是有用,大概在古代也是难于繁盛的。唐宋两代,要做官就得应试,要应试就得作诗,因为作诗是进士科必考的。所以大凡要想读书做官之人,打小儿就要学诗。学诗,就要会对对子,要懂诗的格律、平仄、音韵。诗做得好坏当然要看才情与见识,但作诗的规矩却一定是要懂得的。清代科举也要作试帖诗,也有一定的规矩。所以,那时的读书人,识见有深浅,才情有高下,但要弄个五言八韵,律诗绝句,并不是什么为难之事。一直到我的父辈们,打小儿也还是学过作诗的。譬如《诗韵合璧》《笠翁对韵》一类书,我就是在父亲的书堆里翻到的。山对海,华对嵩,四岳对三公;清对淡,薄对浓,暮鼓对晨钟。这一类对韵花样,到我这一代,学校早已不教了。这大概一是因为科举废除了,如果不是要舞文弄墨,学这些劳什子没有实用价值;二是因为新文化运动后,这些被归于旧文化范畴的花样,已为激进青年所不喜。不过早期参加革命,但已经读过些诗书的,写几首诗,也还中规中矩,这便是打小儿学习的结果。1949年以后读书的,对旧体诗词熟悉的就更少了,那原因我想是因为毛泽东说了,旧体诗词“不宜在青年中提倡”。此言一出,不但中学,即便在大学中文系,也不敢再开《诗词作法》一类课程了。我的大学老师中,长于此道者不少,都是老先生,但在课堂上涉及诗词作法,都是一笔带过,不愿细讲。所以,青年教师中能通此道者,就“相去日以远”了。
那时,每逢“五一”、“国庆”,或是“七一”、“元旦”,系里老师们也总是要出墙报,颂诗为主。老先生们,大抵都是旧体诗词,青年教师则大抵都是新诗。譬如吴欢章先生有“正是桂子飘香彩云天”之词,周斌武先生有“钢花胜火”之句,徐俊西先生有“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之篇,刘崇义兄有“在这幸福的时刻”之语。我们便学着“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的成例,编成“钢花胜火周斌武,桂子飘香吴欢章;车轮滚滚徐俊西,幸福时刻刘崇义”的段子以为笑乐。倒不是青年教师都不能诗词,譬如周斌武先生的“钢花胜火”便是一首词中的句子,只不过,因为是“青年”教师,即便能诗,也不愿显山露水,怕得个厚古薄今或迷信古典之类的恶谥。不过,时风使然,青年教师中即便有能者,也不多就是了。老师尚如此,学生更无论。
一场“文革”,古典诗词曲赋通被扫入“封资修的垃圾堆”,但诗词一道,仿佛在青年中反有所普及。这大概是借光于毛泽东的诗词了。因为那时候,“毛诗”一花独放,写大字报,搞大批判,都喜欢引用几句“毛诗”以彰显文采。于是,也有模仿着写诗填词的,但大多只是借了律绝之名、词牌之名,而格律荡然。若写得像点样子,还每被误传为毛泽东未发表的诗词,好像当今之世,只有“毛诗”。山东大学教授高亨的“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曾误传为毛词,好在他的词作发表过,而且据说毛本人称赞过,许多人都知道。另一些传抄诗词,因为被误认为“毛诗”,弄得有关方面一本正经地追查,制造了所谓伪造“毛诗”的冤案。
至于本来能诗的人,“文革”中大多噤口不言,停笔不写。因为一场“文革”,自批判京剧《海瑞罢官》及“三家村”始,大批“影射”。中国的诗,自来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因诗词婉曲言之,含义隐晦,有“诗无达诂”之说,所以在“文革”中最易被曲解、被误解,酿成冤案,写诗遂被视为畏途。这也是中国的老例。王学泰君的书中,就从宋代苏东坡的乌台诗案,说到了明清两代多起因诗成狱的故事。
我在“文革”时曾遭遇一事。那时我刚经受了审查、批斗。忽然有工宣队员拿来一个笔记本,里面都是诗词,说是一家工厂送来请中文系找人查验里面有什么问题。我一时弄不清是何意图,是简单地看看,还是借此考察我的立场?“诗无达诂”,若是我说没问题,人家说有问题,我就成了包庇;若是鸡蛋里挑骨头,入人以罪,岂不害了他人?所幸略翻一下,里面不过是抄录了一些唐诗宋词的名篇,顿觉轻松。从这件小事,也可看出那时喜好古典诗词,也是容易惹来无妄之灾的。
在这样的环境中又过了十年,国中真能诗词者也就寥寥了。王学泰君书中“当代旧体诗点评”一节谈到的几位诗人,都是几经磨难,硕果仅存的了。
及至“文革”结束,一时大有万象更新之望,许多人为了表达兴奋与喜悦,常常赋得五言八韵希望发表。我那时在《瞭望》月刊(到1984年才改为周刊)工作,文化版有副刊,起初刊登了一些旧体诗词,譬如肖华将军便有诗作刊出。但后续寄来的诗愈来愈多,许多只是四句口号,难称为诗。寄诗的人都是好人,大多还颇有地位,但以诗论之,则尚难言。刊既不宜,退又不忍,后来只好定下本刊不发旧体诗词的规矩。据我知道,后来颇有些报刊也婉拒了旧体诗词。这倒不是对旧体诗词排斥,而是佳作太难得。
近二十多年,喜欢旧体诗的人多了起来,我也读过一些。有的就格律言,中规中矩;吟风弄月,也见才情,但总觉得同时代相去甚远,很少风骨崚嶒之作。诗词总要见时代精神才显骨力。田汉当年写《关汉卿》,有一曲《蝶双飞》,道是:
将碧血,写忠烈,
作厉鬼,除逆贼,
这血儿啊,化做黄河扬子浪千叠,
长与英雄共魂魄。
强似写佳人绣户描花叶,
学士锦袍趋殿阙,
浪子朱窗弄风月——
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
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
田汉先生的意思,我想也是希望“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王学泰君书中所举当代诗人的旧体诗,如启功、李如伦、聂绀弩、杨宪益、邵燕祥、牟宜之等先生的诗,或庄或谐,亦庄亦谐,均以风骨见长。读其诗,如见其人,如见当世,思深意远,妙语迭出,非徒以绮词丽语骄人者。
诗词无妨采旧体,思想却定要是今人,且既然采用旧体,就还是要讲求格律。各种旧体诗词的“解放体”、“自度曲”,过去有,今天也有,我以为并无不可。只要不标什么律诗绝句、词牌曲牌,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