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左)和邵燕祥,摄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京。
■赵蘅
再过些天,即9月12日,便是诗人、作家、翻译家、本报重要作者杨苡先生九十六岁生日。为此,本报今天特刊发赵蘅的《母亲旧诗归还记》和张昌华的《杨苡先生》,以为祝贺。
——编者
事因起于前年,一次电话里妈说,你能不能和李斧一起去邵燕祥家取回我的诗。我说没问题,但是你自己要先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打一下招呼,我们才好去拿。
此事又说了多次,不是我忙,就是李斧在美国,一拖几年。
2013年妈又提及。终于一天在和谢文秀老师通电话时,妈说了这件事。没想到的是,谢老师很快回话说,邵老师认为当年是妈亲自交给他保管,现在也该亲自来送回,当面移交给她。
不久之后的一天,谢来电话说他们已买好车票,要在8月2号专程来南京。
8月2日早上七点半,我接到谢老师电话,他们已到小区门口,对面是传媒大学。我赶紧说我去接你们。就问妈是哪一个门,还没问清,谢邵已经站到小院铁门外了。
我去开铁门迎进贵客。邵说你也白头发了。只见他俩,邵拖一拉杆小箱,箱色乌秃秃的。谢背着两只不算小的提包,我要帮拿那个显得重一点的,她不让。我说不是七点半动身吗,谢说是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到。我说妈为你们要来打了好多电话,她有压力,过意不去,叫我来帮忙,否则她招架不住。谢说你专门为这事来的?真不好意思。
能与老朋友见面,老太太的精神比前几天好得多。主客都大笑着说话,邵坐到高背椅上,谢老师坐到靠门的沙发上。让妈坐她的藤椅,她不愿,要坐到书桌前另一把高背椅上。谢老师不让开空调,说空调不好,妈说这是二十八度,谢也不让开。我就递给邵老师一把扇子,又打开电风扇,问行吗,他们说行。
谢老师叫我别站着,也坐下。
邵老师戴上了助听器。妈掏出书桌上准备好的礼物,先是邵的信,递给了邵。妈说昨天找到的,小妹看了几遍说太珍贵了。我说在你的书堆里,我太惊讶了,邵老师写了这么多书!妈说这封信夹在最后一本里。邵老师接过来看了,是他写于1989年的信,有种想起来的表情。
我说还有你给我爸的信,是对他的诗的评论,非常好。妈说你那时称他赵公,现在送我书称我是老太,太好了。邵笑了。
接着妈将包好的一个手指大小的礼物递给谢老师,你们是金婚了吧。谢老师说五十四年了,1957年。我问家里一起纪念了吧,谢老师说孩子们给过的,一起吃的饭。谢老师问是娃娃吧,我说娃娃礼物在后面,你先看这个。谢老师打开小包,是一只白瓷铃铛,妈说画有玫瑰花,叫她看铃铛上印有五十年字样。我又掏出俄罗斯娃娃,谢老师说娃娃就不要了,我说给你的女儿吧。
我站起给邵老师另一包材料,一是舅舅自传未出版的章节,被删掉的部分,译者薛鸿时也很想有一天能恢复出版。邵老师说那好。一张画是傅靖生画的《哥俩好》,邵老师没听清,谢老师重复一遍是傅靖生画的。我说画的是连战和胡锦涛,邵老师又说好。第三件是我刚发表的文章,写舅舅骨灰撒在小金丝胡同,种纪念树的那些事。邵老师说不用我的纸口袋,他备有文件袋。
之前谢拿出带来的两包蘑菇,我说蘑菇好,交给妈的生活助理小陈,放到厨房去。
交换礼物后,邵老师这才拿出一塑料包,笑说:“咱们先说正题吧。”他先递上清单,两页纸,妈一份,给我一份。谢老师说这是她打的。清单上写着“杨苡旧诗:所有的目录”。
塑料包里第一包是一本黑色笔记本,邵老师念上面年号,1938年。我说妈是十九岁。邵老师对妈说里面有两张小纸条。他说数了一下,八十首,加上零散的,有一百多首。妈很惊讶。我说真够编一本诗集。
第二包是一本印花的笔记本。
第三包是M的信。邵说这些信很重要。
第四包是M的长诗《父与女》。是巫宁坤推荐的。邵老师说现在看也没什么,可以发表。
妈说起她当时怎么东藏西藏这些信,藏过江瑞熙那,还藏过包忠文家。我忙解释说爸烧照片是出于恐惧。1998年秋天,我在南京,爸妈老为这件事闹别扭,我对爸说,你就写一篇忏悔文章,写自己烧妈的相片本上家族照片如何不应该,免得她老怨恨你。爸说会写的,可他没来得及写就走了。
妈还说起那年杨炽结婚,“大家在吃饭,江瑞熙来了,找我哥,说M猝死,请我哥帮助出版他的东西。我姐也认为应该帮忙。”
说这些话时,邵老师已移交清点完毕,笑着请妈签字,又让我签字,我写了:赵蘅见证。
我告诉他舅舅的诗稿是否捐献给图书馆的事,问他是您让邹霆把诗稿转我保管吧,他点头。他问除了诗还有别的?我说有啊,还有文稿,有《我的“文革”十年》《我的学英文经历》《悼念梁实秋》等。可邹霆突然走了,现在他儿子是继承人,他说留在他那没意义,要移交给我,他的母亲老了身体不好,需要的是经济补贴。
邵老师随即表态,态度坚决:千万别捐给图书馆,到时会像对巴老那样,论斤吆。留在自己家最好。实在留不住到拍卖行拍卖,让他们到拍卖行去花钱买。
聊完正题,我说邵老师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谢老师给他重述一遍。
妈说几年前要写七老八十的人。邵问妈,你周围没有八十以上的朋友了吧。都是小友,他自己笑了。
谈到邵老师的心脏手术,谢老师说她都没去,孩子们没让去,说到时是顾爸还是顾妈呀。我说看过邵老师文章,登在北青报的作家专栏。妈也说看了才知很严重。
我指指靠墙的书柜里一张北京文化人聚会的照片说,看那时你们多年轻。大家站起看照片,邵老师说当时罗孚病了。我问照片里几个年轻人是谁,邵老师说其中一个是罗孚的女婿。
妈又带他们看沙发旁挂的镜框,丁聪为舅舅生日画的画和大家的签名。妈叫两位老师看画上自己的签名。妈说原来是卷轴,后来改成这样,又讲起在小金丝胡同发现它之后的事。
谢老师说他们坐到九点走。我说一起吃饺子吧,他们说不用,原来他们是中午的回城车。谢老师说我们坐地铁,然后在地下活动,吃麦当劳,上车,很快到家了。
妈执意要我送他们到地铁,谢老师非不让,一再说没问题。邵老师对我笑说:“我们二人要单独走走南京西路,不要第三者。”我马上反应说,明白,我不当电灯泡。
送他们走出院门,妈妈非要站在铁门旁看我们走。三人往外走,我老回头不放心妈一人在家。我小声对谢老师说,你们要再来啊,不然我妈会认为这是最后一面。走出十米,邵问我,你多大了,我说六十八了,他们说不像。
走到又一片绿树丛,我止步了,目送他们俩相依的背影向东门隐去。回头看,妈还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