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日]村上春树著 竺家荣、林少华等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谷立立
日本文化向来崇尚“孤独”,主流价值观也将此奉为圭臬。反映在文学上,于是就有了所谓的“私小说”。作家们放弃了对社会阴暗面的追索,转而从小处入手,深深挖掘个人、家庭的隐痛,以细腻的文笔再现之,以柔情的态度抚慰之,终于开拓出一种别样的文学格局。这样看来,村上春树无疑是最日本的。一直以来,他的写作皆停留在“细小的大头针尖层面上”,青春的孤独、感情的创伤、人际的疏离是其小说永远不变的内核,哪怕是到了年过六旬的今天。
新作《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写了七个独立的短篇,但我们完全可以将之视为一个彼此呼应的整体。村上从不同语境、不同侧面,以不同文体的各种变形,书写了不同形式的孤独。《驾驶我的车》一开篇是老年,《昨天》《恋爱的萨姆沙》回归青春模式,其余诸篇如《独立器官》《木野》《山鲁佐德》则写尽了成年单身男人的心声。压题的一篇《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为全书画下句号。如此循环往复,从老年渐次过渡到中年、青年,又再次回到老年。每一次反复,孤独就加深了一层,仿佛散落一地的碎片,几经周折终于拼凑出一个孤独男人的模样。
小说标题来自海明威的同名集子,然而细读起来却大有不同。海明威以一系列饱受战争创伤因而无法享受正常人生的男人为主题,抒写了他的硬汉哲学,即“生活总会让人遍体鳞伤,但是总有人能在受伤处更加坚强”。他太强悍,与其说“没有”女人,更不如说是下意识地“拒绝”、“排斥”女人。相形之下,村上则温柔得多,他笔下诸君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也“不敢”拥有女人。一开始,男人们身边都曾出现过女性曼妙的身姿,只是过着过着,这日子就走了调、变了味。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原因,女人以决绝的方式(自杀、疾病、出轨、离婚)抛开了熟悉的家庭生活,“静悄悄地从这个现实世界中退出了”,只剩下软弱的男人一边疲于应付周遭的现实,一边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家,既无心(也无力)与生活较劲,更不具备追索真相、寻回爱人的勇气,唯一能做的是郁郁寡欢、借酒浇愁。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记录了一些生理上日渐衰老、心理上无法长大的男人。很多时候,他们留恋失去(或即将失去)的女人,因为,此时的女性恰恰充当了孤岛与大陆之间的桥梁:她是救命稻草,将其从“暗黑的幽邃之处”拔离而出。《山鲁佐德》一篇,处于幽禁状态的男主人公羽原,仿佛生活在陆上的孤岛之中。他很享受与神秘女郎“山鲁佐德”的秘密约会,但却时时恐惧,如果有一天她不再登门,又有谁能将他从这一片死寂的孤独中解救而出。《驾驶我的车》里,年近六旬的话剧演员家福在妻子死后,竟诡异地与情敌成了挚友。交往中,两个老男人一边喝酒一边感叹“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
然而,女性角色过于频繁地消失又使这种沟通难以为继。这样的她很危险,好比器官移植,就算配型成功,也不排除意外的风险。如果一不小心出现严重的排异反应,无异于将身处局内的当事人直接逼入绝境。《独立器官》一篇就是明证。整容医生渡会从未尝过婚姻的滋味,年过半百仍然孤身一人。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可不巧的是,生活偏偏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这位“从不努力迷恋上谁”的“铁杆独身主义者”、女性顾客眼中的优质男,因为不幸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反而丢了卿卿性命。
“人生真是奇妙。有时自己觉得璀璨夺目、无与伦比的东西,甚至不惜抛弃自己的一切也要得到的东西,过一段时间或者稍微换个角度再看一下,便觉得它们完全失去了光彩。”在村上看来,这样的孤独归根结底是个人的,既不违背世俗常情,也没有和人情世故拧着干,凡此种种都只是“极为常见的人生镜头”。因此,他无意以道德准绳来约束之,既不解剖,也不批评,反倒是一如既往地表示出同情和宽容。试想,在一个男人的一生中,倘若身边缺少了可心的红颜知己,就算得到了事业、财富、名誉、地位,也会是多么扫兴的事。更何况他们充其量只是一些事事受制于人的小人物,哪里谈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成功?
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在致密友罗伯特·洛威尔的信中这样写道:“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世界上最孤独的人。”这句话放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语境里显然很贴切。村上没有给笔下诸君一个明确的结局,他们的过去和现在都被尽数放置于日光之下,唯独未来只字不提。显然,这是一群没有未来的男人。因为一旦被孤独盯上,与之纠缠不清且又丧失了寻找幸福的可能,那么,所谓的未来只能是现在的无限延续。倘若非要给他们许一个明白无误的未来,则无异于为这些本已灰暗的人生盖上棺、钉下钉、树个碑,再奉上一段总结陈词:“这里躺着一个孤独的男人,他活过、爱过、伤心过,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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