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送终》[法]皮耶尔·德·芒迪亚格著 叶尊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黄夏
超现实主义文学并不自法国作家皮耶尔·德·芒迪亚格始,但我们说他老枝散新叶地为该文学宕开一条新路,则是不会有错的。芒迪亚格1909年出生于巴黎一个信奉加尔文教的富裕家庭。他很早就有诗名,大学主修文学,后转入考古,曾在地中海地区旅行,对该地区的基督教、伊斯兰教文化深有领会。二战时芒迪亚格避居摩洛哥,战后归国结识安德烈·布勒东,参加了由其主导的超现实主义运动,以后陆续发表多种作品。1963年,芒迪亚格出版小说《黑色摩托》,从此奠定了他在法国文坛的地位。
诗学、宗教(就其仪式而非教义而言)和超现实,构成了芒迪亚格创作的标志性元素。传统意义上的超现实,着重从人的本能、潜意识和梦的经验来描摹客观世界,心理意识是重中之重。但芒迪亚格的超现实,除承袭对心理意识的刻画外,还深化了宗教、传统、神学、神秘主义等事物在表现客观世界上的功用,它们使人的体验从心理层面拓展到精神层面,乃至肉体层面。因而,读芒迪亚格的作品,感觉是很丰富,甚至还是很邪门的。短篇小说集《玫瑰送终》集中体现了他的创作特色。
《玫瑰送终》承载了芒迪亚格不同面相的超现实。其中一篇《传送带》,写年轻的女主人公风尘仆仆从外乡到巴黎游览,上高楼下地铁,不料遭五个日本人打劫,一身精光后恍惚来到日本的京都,且是妓院林立的红灯区。女主人公是穿越了吗?倒并非是穿越,而是她对日本及日本人的想象,让她产生了一种文化感受上的位移。又如《影子的反抗》,年高德劭的老教授沿堤坝散步,走着走着,他的影子竟然宣告独立,撇开主人,兀自行动起来,老教授只好一路追赶,直至被人当神经病抓了起来。老教授发神经了吗?是发神经。但这篇小说重点并不在分析教授的心理或病理,而是探究一种玄学式的哲思:究竟是我们的影子在追随我们,还是我们在追随着自己的影子?或者所谓生活,究竟是我们在“生活”,还是我们在“被生活”?
标题小说《玫瑰送终》,则是一篇基建于现实生活之上的超现实作品。男主人公莱昂·吕坎被三个黑衣日本女郎绑架,去观看一位行将就木的女演员那伽汉的临终表演--没错,表演的内容即是女演员的死亡。这篇小说的超现实意象十分复杂,在时空层面上,它混淆了虚拟与现实的界限:那伽汉的出生地北京,被描写成一个只存在于“博物馆”和“你们称作历史的那种记载”中的事物,仿佛在小说描写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平行的世界。在精神和肉体上,它混淆了死亡与欲望的界限:在这场表现死亡的演出中,吕坎竟然产生了一种逆反的生理反应,“感到自己想要欢快地作乐,而不是静心默想”,这一情节让人想起波德莱尔笔下的人们,在颓靡腐烂的泥淖中踩出异常绚烂的生命之舞。而在人生体验上,它更是混淆了表演与生活的界限:那伽汉让自己既作为女主角死去,也作为女演员死去;而吕坎则一边观赏那伽汉的死亡,一边与众女郎饮酒作乐,他是纯粹的观众吗?不是,他既是演出的一分子(见证死亡),也是生活的一分子(参与死亡)。
如此,芒迪亚格的超现实风格,可以打个大大的黑色记号在上面。但黑归黑,却并不让我们感觉不适,乃至可憎,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芒迪亚格文字独有的另一面:如蛇的凝视一样将人吞噬的魅惑性。芒迪亚格擅长在作品中嵌入宗教、仪典、神学、异文化等事物,抽去其内涵和教义,而独以若干仪式性的符号、象征、隐喻等手法,来表现主题的丰富意蕴。如《萨比娜》中,女主人公被男主人公粗暴地摁在基督受难石像上,就是以这种宗教性的象征,来表达诉诸暴力以求得受虐快感的隐蔽欲望。
而《玫瑰送终》中的莱昂·吕坎的反应更典型。他被人手铐脚镣地绑起来,去观看一场货真价实的死亡演出,本已是十分恐怖的体验。但芒迪亚格却用各种手段,让恐怖变得迷人、美味,甘之如饴。比如现场的布局,就是一件极具立体感的艺术品,房间一律设计成三角形,涂成四种不同的玫瑰色,每一面墙都有一个活板门,通入某些陌生未知的领域。表演则像是希腊神话、德国浪漫主义和地下脱衣舞的混合,并伴以原始部落的祭祀仪式。当这伙日本女郎福至心灵齐声高歌时,吕坎也不禁高歌起来。当那伽汉似蛇一样扭动身躯时,吕坎也仿佛像被电到了那样,沉醉在蛇的凝视之下。
那么,这些主人公的结局又当如何呢?芒迪亚格告诉我们,他们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如此说来,他是要向我们做一些道德训诫,比如禁忌不可为,欲望终害人吗?非也,芒迪亚格对道德问题是存而不论的。他的训诫只限于提醒我们,“莱昂啊,我的朋友,要是您比一只金龟子多一点儿头脑,就不要让自己受到那个平面或立体几何图形的束缚,不要到那个瀑布旁边去,不但几天以后不要去,而且往后也不要去……”然后,他拈出我们游走于生命悬崖上的那一刻,告诉我们这一刻在我们庸常又短暂的人生中,是多么珍贵。是的,被蛇盯住的瞬间是神秘而致命的,但同时,也是十分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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