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的甲午》 祝勇著 东方出版社出版
借拍摄中央电视台《历史的拐点》之机,祝勇在中日关系紧张的情势下,随摄制组赴日,寻访日本遗迹里的甲午战争,回来后著就《隔岸的甲午》。这是一部历史的非虚构作品,“现场性”是该书的着眼点。在靖国神社、“军都”广岛、清兵墓前、福冈县天满宫神社的“定远馆”、马关……一个个甲午战争的遗迹里,作者以动人的笔触、独特的思考带领读者在历史的空隙和巧合中穿梭,一个个令人心如刀绞、长夜痛哭的故事无疑会唤醒后来者沉睡的心灵。
李鸿章看见案板上的河豚,就等于看见了自己
下关(即我们通常说的“马关”。在清日和谈官方文书中,清国称此地为“马关”,日本称此地为“下关”,因此和谈条约也被双方分别称为《马关条约》和《下关条约》)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我们在本州和九州两岛之间往返,马关是必经之地。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坐在海边的料理店里,喝清酒,吃河豚。河豚是下关的特产,每年产量约十二万吨,占日本全国的百分之九十,因此被称为“河豚之乡”。在海边,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许多都经营河豚。现实生活的场景,似乎遮蔽了与历史的联系。但历史不可能被割断,它就藏在河豚里,近在眼前。
李鸿章来时,谈判地点春帆楼就是当地著名的料理店。它的早期主人藤野玄洋曾在这里开设医院,他死后,他的夫人又在这里开设了一家料理旅馆,以毒河豚鱼这道名菜而闻名日本。伊藤博文曾多次来这里品尝,流连于这里的春光帆影,提笔写了“春帆楼”这个店名,它的牌匾,至今保存在“日清讲和纪念馆”内。楼主病逝后,下关人林平四郎于大正九年(公元1920年)买下这座楼,在门口立了一块“讲和碑”,请在《马关条约》谈判时担任内阁书记官长的伊东已代治写了碑文。这块碑至今树立在春帆楼的庭院里。
春帆楼内,觥筹交错,李鸿章想必也吃过河豚,只不过以他当时的心情,端不动伊藤博文为他接风的酒杯。那一年李鸿章已是七十三岁,像他效忠的帝国一样衰老,而伊藤博文才五十四岁,年富力强,眉宇间有一种逼人的气势。李鸿章这匹瘦马,几乎拉不动大清帝国这驾破车了,马将死,车将翻。
公元1895年3月15日,李鸿章带着皇帝“承认朝鲜独立、割让领土、赔偿军费”的授权,从天津出发,19日抵达日本下关。20日展开谈判,是双方预定的,所以李鸿章在给朝廷的电报中说:“起程须扣算到日,不先不后,乃得体。”虽为战败之国,身系国家命运的李鸿章,依然不忘保持体面。
李鸿章和伊藤博文不是第一次相见。三十多年前,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伊藤博文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受“黑船”事件的刺激,取道上海,前往西方学习。那时的上海,正是李鸿章的天下。公元1862年,李鸿章带着刚刚成立的淮军,在安庆北门集合,沿长江而下,直抵太平军聚集的上海。谁也不会想到,正是这群被蔑称为“大裤脚蛮子兵”的安徽子弟兵,以七千打十万,一举占领了上海。李鸿章也迎来了他一生事业的高峰,办洋务,建海军。
那时二人是否见面,我们已无从查考,但伊藤博文一定会知道李鸿章的威名。
又过了二十多年,到了八十年代,大清帝国海上之梦被溃烂的官场一点点地腐蚀,已经趋于黯淡了。但这个沉落的梦想却仿佛跷跷板,把日本的野心翘了起来。公元1884年,为了解决大清帝国和日本在朝鲜问题上的纠纷,李鸿章和伊藤博文在天津进行了谈判,签订了《天津条约》,规定同时从朝鲜撤军,“今后朝鲜国若有重大变乱事件,清日两国如要派兵,须事先相互行文知照。”正是这一条款,为后来的甲午战争埋下了伏笔。
正是这次会面后,李鸿章提醒总理衙门:“大约十年之内,日本富强必有可观,从中土之远患而非目前之近忧,尚祈当轴诸公及早留意是幸。”
而伊藤博文对清国则有着完全相反的预言:“有人担心三年后中国必强,此事直可不虑,中国以时文取文,以弓矢取武,所取非所用;稍为更变,则言官肆口参之。虽此时外面于水陆军俱似整顿,以我看来,皆是空言。”
意思是说,中国人还在用八股文来选拔文官,用弓箭来选拔武官,他们所学的,在当今世界上已没有用武之地;纵然有人想稍作改革,也会被言官们骂得一文不值。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们在整顿陆军海军,但在我看来,都是些空话。
无论李鸿章,还是伊藤博文,对对方的判断都准确无误。不同只在于,伊藤博文的判断成了日本的共识,而李鸿章的判断则被视为危言耸听、为自己建北洋捞资本。十年后,双方的预言都得到了验证,一张谈判桌,分开了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为刀俎,一为鱼肉,李鸿章深刻的痛感,无人能够体会。
李鸿章看见案板上的河豚,就等于看见了自己。
春帆楼中仿佛还回荡着李鸿章的咳嗽声
许多历史书中引用的春帆楼的照片都是错误的,我也被误导了很多年,直到抵达实地,才弄明白这一点。那座有着歇山式屋檐的土黄色建筑,频频出现在各种历史读物中,但它并不是春帆楼,而是“日清讲和纪念馆”,是1937年建立的。在它的旁边,正对海峡的山坡上,才是春帆楼的原址。门口立着一块史迹碑,方形的碑柱上,用楷书刻写着:
史迹春帆楼
日清媾和谈判场
木结构的春帆楼,当地一家著名的料理店,已经在1945年的一场大火中消失,如今在原址上建起的,是一座现代化的酒店,红男绿女出入其中,历史在他们的脸上不落一丝痕迹。一百二十年前与清国的那场战争,许多日本人不感兴趣,所以旁边的那座“日清讲和纪念馆”,尽管是公益博物馆,却连专门的服务人员都没有,访者更是寥寥无几。出于拍摄的需要,我们提前与管理部门联系,提交了拍摄申请,他们才派了一名女秘书,带着一串钥匙前来给我们开门。这让我觉得有点像中国某些县城的博物馆或纪念馆,只有漂亮的房子,却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我们早早就等在门口,准备好拍摄器材,没有等来女秘书,却先等来一场微雨。那时虽然已是暮春,而且身处日本的南方,但微风中依旧带着一丝寒气,从海峡上吹过来,冷冷地掠过面颊。春帆楼在阿弥陀寺町的半山上,被一片葱绿簇拥着。站在春帆楼的门口,可以看见海峡的一个片断,像大片中的某个特写。有巨型的货轮,还有日本自卫队灰蓝色的军舰,从海峡中缓缓通过。
当年之所以选择春帆楼作为谈判地点,正是因为这里是炫耀日本军力的最佳地点。透过春帆楼的窗子,就可以看见海峡里游弋的日本军舰。那些军舰从北洋舰队的炮口下死里逃生,此时却给清方谈判代表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自卫队的军舰,和伊东已代治碑文中的文字形成某种呼应关系。他用中文写下这样的话:“呜呼!今日国威之隆盛,实滥觞于甲午之役!”在日本,很少看到中文标识和说明书,“日清讲和纪念馆”特别使用中文,可以理解为对中国参观者的关照,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刺激。因为这个纪念馆,对于中国人有着不同的意义。正是在春帆楼,我们的国家一度失掉了辽东半岛、台湾、澎湖列岛,失去了对朝鲜的宗主权,还赔偿日本军费两亿两白银,养肥了日本军国主义,把杀人刀磨得更快,再来大肆屠杀中国人。
女秘书准时出现了,打开那扇关闭已久的木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间面积不算大的展室。但所幸有了这座纪念馆,当年谈判现场的所有文物才没有在春帆楼大火中烧毁,它们被提前转移到这里,完全按照原样陈列。展厅的灯光并不明亮,但展厅中央那张长条型谈判桌依旧赫然入目。谈判桌上,当年的笔砚依旧摆放在原处,李鸿章坐位下的痰盂也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场景很容易造成某种错觉,仿佛此时只是暂时休会,一分钟以后,谈判者就会走进来,各就各位。一百多年的时光仿佛被抽空了,幽冥中,我仿佛听到了李鸿章的咳嗽声。
李鸿章一行在公元1895年3月20日下午三时抵达春帆楼。《时事新闻》记者写道:“李鸿章略感风寒,仍决定下午三时与我全权会见。二时半许,在县警察官护卫下,李鸿章一行乘小野田丸蒸汽船到达阿弥陀寺町镇守神社前。从船到栈桥之间需经过一段石阶,两名侍从谨慎搀扶,实乃清国大员之风采。据闻李鸿章小病后面色健润,佩戴一副金缘白玉眼镜,上身着黑色官衣,下身茶缎裤子,足蹬薄靴,身高五尺六寸,高大过人。一行官员九名、护卫六名登上东栈桥。李经芳先上陆和前来迎接的日本官吏寒暄,山侧聚集甚多遥望清国大人物的本地百姓。李鸿章乘坐专门预备的坐轿,李经芳以下官员乘人力车,通过夹道整列的宪兵警卫,直接前去谈判所春帆楼。”
李鸿章先是在楼下小憩了片刻,然后超过预订时间五分钟后进入谈判会场。我想,这一微小举动绝对是有意而为的,它的潜台词,也许是要凸显自己的重要性——即使是一场任人宰割的谈判,也要摆出一副傲然的气度。
李鸿章曾经的梦想,被肢解得支离破碎
李鸿章下榻的地方,叫引接寺,距离春帆楼只有三百米。是一座公元1560年建、本尊“阿弥陀如来”的古刹。从引接寺到春帆楼,有一条蜿蜒的山路,是当年日方为李鸿章的安全和方便而专门修建的。但李鸿章还是在这条小路上,被日本愤青小山丰太郎在面部狠狠地打了一枪。这条路现在是一条柏油路,弯弯曲曲,一面是山体和春帆楼的水泥围墙,另一面是悬崖边的水泥栏杆。山路边竖着这条路的路牌,白底蓝字,上写:“李鸿章道”。
回环曲折的道路,暗合着李鸿章千愁百转的心情。李鸿章此去,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前景,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不可能有意外。他归来的时候,江山将不再完整。他曾经的梦想,也被肢解得支离破碎。
签约的消息传到台湾,“绅民奔走相告,聚哭于市”。台湾巡抚唐景向朝廷苦谏:“请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但日本的军舰还是来了,没有人挡得住。丘逢甲撤离前,痛苦万状地写下:“宰相有权来割地,孤臣无力可为天。”
公元1895年4月17日上午十时,清日两国正式签订《马关条约》。条约签订后,李鸿章一日也不想多留,于当天下午三时三十分乘船离开下关。
第二天,伊藤博文在春帆楼举行答谢会,热烈祝贺《马关条约》的成功签署。伊藤博文在演说中说:“今天具有历史意义的《下关条约》,在诸多外国势力的关注下,我陆海军仰赖天皇陛下的威严,取得了古今未曾有过的殊荣。它在世界上壮大了日本的名誉和国威,此乃国家之喜、民众之幸,请诸君永远记住今日在下关诞生的历史荣誉。”
一切都不出所料,李鸿章回国之日,众怒已经排山倒海。打仗时他们不愿出头,谈判时他们不愿同往,愤怒声讨李鸿章,他们个个争先恐后。在他们眼里,李鸿章无疑已经成为“举中国之土地、财赋皆轻以许之”的卖国贼,李鸿章百口莫辩,轮船抵达天津后,就称病不起。
过些日子,他应召进宫,面见太后和皇上。他颤微微地走到太后面前,把一件血衣呈递到太后手上,然后就一言不发,跪在那里,等候太后的发落。那正是他在日本中弹时血溅的官服,太后的手紧紧抓着血衣,凝视良久,突然间把它捂在脸上,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