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是靠墙放的。普通的双人床,棕绷床垫,上面垫着棉胎——冬天是两层,夏天是一层,一张淡蓝或者粉色的印着国营厂名的床单,包裹好一切。于是一张床像一个显眼的礼物。床头放着同样折叠整齐的被褥毛毯或者枕头,也像礼物包装上的装饰。但一个好孩子应该遏制住去拆开它的欲望。我不能在未经主人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坐上床。虽然说,我很清楚,所有人都很清楚,当大人坐满这家为数不多的待客椅子后,作为孩子的我,若不想席地而坐,只能上床。但必须忍耐到这家的孩子邀请我,对方的父母挥手叫我“去呀去呀”,以及我回头去寻找父母点头示意这一套程序完成,我就会跳上那张陌生的床。
对方的小孩向我展示玩具和书,有时是棋牌或者一串塑料珠子。假设对方是女孩,我们多半会在床上拿着玩具扮家家,我们会假设这些娃娃生病了或者开舞会,这时床就是无边无际的乐园、是《小妇人》里劳里的豪宅,是《飞狐外传》和《神雕侠侣》里的山谷与平原,我们会披着夏季的毛巾毯假设自己是御风而行的白娘子;假设对方是男孩,我们则会用枕头互掷,各占据床的一角,搞壕沟、搞壁垒、搞掩体,一场巷战在所难免。
因为都是独生子女,因为总是寂寞,因为都是小孩,所以总有共识,所以当最初见面的生分消失后,我们会天然熟络。当我们认真投入自己的游戏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似乎就不存在了。他们近在咫尺的形象,他们交谈时的话语,都被屏蔽了。我们在床上,就是在一个遗世独立的岛屿上,我们悬浮在这个小小逼仄房间里,也存在于这个房间的异度空间里。
有一年秋天,我随父母去他们的朋友家玩,恰逢对方为准备换季翻床底:他们举全家之力,把床板和床垫掀起来,空出床底的收纳空间,把冬衣棉衣取出,把夏季的衣服和擦过的席子收起来放下去。小小的空间里,散发着被捂了三季的樟脑的气味。每一件物体的起落,都伴随着扬尘,在光线里,无数细小的灰,如有自主意识的精灵,肆意舞动,伴随着人的动作,忽然加速或者缓慢悬浮。这赫然打开的床,像一个赫然暴露的岩洞,藏匿在暗处的各种包裹衣箱鞋盒,似未知的宝藏,无穷无尽,宛若另一个宇宙。我和这家的小孩在空的床架里钻进钻出,简直乐疯了。我们觉得自己是《恐龙特急克赛号》里的队员,只要愿意,此刻就能从此处发射舱进入太空,又或者只要大喊一声,就可以让时间停止。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这家朋友不是在翻他们的换季衣服,而是因为我们去,所以要取出我父母寄存的衣服。不进他人卧室,是从大家普遍有卧室开始才养成的社交礼貌。但在三十多年前,上海市区人均居住面积不过5平方米,一间房内住着上下三代五六口人是常态。哪有卧室、客厅或者餐厅的区别呢?一切的生活起居都是在同一间房内完成的。
那时的床就不能只是主人睡觉的寝具。床在翻起来时要担任储藏室的功能。床在日常的时刻,就是屋内的公共空间核心。主妇在床沿铺一条毯子,那毯子覆盖的部分就代表了沙发。逢年过节聚餐时房间里支起圆桌,椅子不够,总有几个亲戚是被安排坐在床上。没有人会觉得,或者说大家避免去想,也是没有客观条件去考虑,床是私域。
后来大家居住条件渐宽裕,后来再去亲友家,各自识相只在客厅略坐。再后来,即便家族中人聚餐碰头,也是在饭店、咖啡馆。可我还记得童年去过的那些家的床的气味。各家和各家有不同的味道,文字难以形容。但有时妈妈从某一家带回寄存的衣服,我闻一下就知道了。后来的后来,是到读大学的时候,外地的同学暑假来我家,还与我睡在一张床上。那时两个女孩头抵着头说过的话,如今都忘记了啊。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又让我想起小时候,去父母朋友家做客,我和同龄人曾一起策马探索过的乐园、豪宅、山谷和平原,又让我想起小时候,在长长的独处的岁月里,那些有人互动和有人呼应的钟头。
我也想念自己童年时父母的那张大床。周末的下午,我在那张床上长时间地午睡。我也想念那种在天光明亮时入睡,醒来时发现夜幕降临的恍惚的时刻。那些傍晚,妈妈会和我先吃晚饭,然后把饭锅小心掖进床尾,用被子捂好保温,好让错过晚餐时间的爸爸一回家就能吃上热饭。我爬到床上,隔着被子触摸那热气,也拥抱那热气,像抱着某种家族传承的珍宝。那种温暖给人一种十分轻微但撼动人心的力量。像豌豆公主隔着二十层被子还能清楚触摸到那是什么。那是一个确凿无误关于爱的刹那。而原来人不是按照钟点按部就班生活的,时间流逝,人就是活那些刹那。人只能活那些刹那。
后来的你,还会允许谁躺在你的床上呢。后来的你,是不是会在身体并不很累的时候也躺在床上呢。那个时候,你也并不是为了入睡补眠,或许仅仅是为了躺平片刻。它允许你此刻什么都不用做。后来床有了床垫,后来床有了特指。后来外人不会再走进你的卧室。就像后来不会再有人随随便便走进你的心房。
那么就躺平一会。虽然你不再是孩子,但还可以保有孩子时的记忆。只要上床,床依旧还是那个遗世独立的岛屿。依旧是通往宇宙的发射舱。在床上的人悬浮在这个房间里,也存在于这个房间的异度空间里。直到天光暗下,夜幕降临,有人走过来呼唤你起床,直到有人看见躲在被窝里的你,直到他能说出你此刻的感受。
作者:沈轶伦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