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景(纸板油画,1970年代)陈钧德
记不得是自己读大学的时候,还是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有一套《近距离看美国》的书册,曾经一时风靡。我也翻看过一点,当初留下的印象是,用通信的方式,平易地说话,故事讲得很动人,特别是一些关键点上的话,能够好像说到人的心里去。比如,讲到言论自由的问题,那里面说,不以对错为标准,不追求“真理越辩越明”,那才谈得上实际上的言论自由。这话,大家都爱听,而且想想,极有道理,心向往之。不过,细想一下,又有点不尽然,觉得用话来说,用故事来讲,举一二事例来说明,都可以,都是有的吧,也能够讲得通顺。但如果放在人的社会里,实际地广泛地去看,这却需要一个极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人人都品性极好、不在意别人之言行、能够宽以待人,这却实在是难办。
其实,在人的社会,于人际之间,破口大骂,甚至“拳打脚踢”,说到底毕竟都是最后的、外在的和表面的,到了那个地步,所有东西都不自知、不自觉地趋向于“简单和单调”了,而最有“腐蚀式”的耐久力量的,却是人们之间常常会有的、最初时不在意也似乎完全可以隐忍一时过去的“不顺意和不顺眼”,即上海话里所谓的“撒气”。这只是根据方音拟了两个字,不作字面的字义来解释。我虽是上海人,却未必深究得明白上海话,从方音的理解上说,这个“撒气”作为“嫌弃”来解应是可以,当作“惹气”来解亦无不可,用在语言的口调里总之并非一个很重的用语,只好像是心里面一闪念地觉得那个人有点招讨厌的样子,却并不值得深探细究,也不会去起冲突。
这犹如不知觉的微末的“虫蛀”一样的东西,甚至可能比“虫蛀”更为无形,成为人性当中根本上去不掉的一点“本性”。人类当然可以从口中摆出自己的“理想”: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不必是人之所非,亦不必非人之所是,即上面所说的“不以对错为标准”的自由。但是有了人类不可免的那一种似乎无形的“虫蛀”,哪里做得到呢?做不到,却又好像做到了,这便会引出若干种各有曲折的形态:或是涵衍出不少的“正确”,似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共同走到了这个地点,相视而笑,握个手,一致点头称是,这样大家“安心”;或者亦可人人互异,喜红爱绿,各有不同,甚至可以激烈到“互不相让”,但只当作一个舞台上“表演的节目”,戏目戏服尽管可以不同,总之都站在同一个舞台之上罢了。
如此长时期地衍生下去,便容易成了一种可以说是“扯淡的社会”,看似正经严肃、无可假借,好像针锋相对、坚信不疑,却全是“无所谓对错”的扯淡,即当世谓之“一本正经之胡说八道”者,亦即古来所谓“野孤禅”。如果继续联想,那么与眼下最为时兴之“聊天机器人”甚或ChatGPT便一脉接通,是先有了扯淡和扯淡社会,才产生出了“聊天机器人”,与一堆符合相关法规或者科学原理、无比正确、无可挑剔却毫无意义的废话。不过,到头来,人类的那一点无形的“虫蛀”,哪里可以轻易摆脱掉呢?大家都认同的“正确”,可以被“观赏”的叛逆,这些的背后,“虫蛀”却是一刻都不会停止,一旦蛀洞露了出来,那是比“破口大骂”和“拳打脚踢”更为腐臭和恶毒得多的。
上面这些想法,并非完全是当时初读时所感到的。原先的印象说不上清晰,只是模糊地感觉,人世间,书面、字面的东西,与“地面”上说不出、道不明的那些曲折,距离总是很大的罢了。
[南风之薰]是李荣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李 荣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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