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巴黎作家为什么会写一座罗马城?巴黎作家眼中的罗马是怎样的?巴黎和罗马有着怎样的关系?
罗马斯卡贝利打字机公司驻巴黎代办处的经理德尔蒙在乘火车去往罗马,欲与情人塞西尔幽会的路上,在车厢里浮想联翩,妻子、情人与孩子,过去、现时与未来,在其脑海的意识流中轮番演绎、彼此交织。他出发时带着将与巴黎妻子昂里埃特离婚、将把罗马情人塞西尔接到巴黎来住的梦想,在行程即将结束之际,却彻底改变了主意。法国作家米歇尔·布托尔的这部小说之所以取名为《变》,乃是预示着从一个城市去往另一座城市的途中,主人公所经历的心路历程或意识流的演变。
情人塞西尔究竟有多迷人,能让主人公如此魂牵梦绕、恋恋不舍?在新小说家布托尔的笔下,我们几乎看不到她的全貌,只有一些细节的描述:一头光彩熠熠的黑发,好似十一月的阳光,一件袒肩的橘红色连衣裙,露出晒得黝黑的胸部,嘴唇几乎涂成紫红色……在与报刊文学评论者安德烈·克拉维尔(André Clavel)的访谈中,克拉维尔询问布托尔,塞西尔的背后是否有真人存在?布托尔则说他所虚构的情人塞西尔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一个真实的人物原型,而是一个集体的象征,也就是意大利女性的原型:绝对的魅惑。迷人也好,诱惑也罢,事实上,这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人不过是布托尔借以塑造罗马的依托。
布托尔别出心裁,通篇小说皆采用第二人称“你”来叙述故事:“长久积累起来的力量爆炸了,这使你决定来罗马,而爆炸的结果还远远不止于此,因为,你在实现这个你早已神往的梦想时,不得不意识到你对塞西尔的爱情是受罗马这颗巨星的影响……”原来在主人公“你”的内心深处,塞西尔不完全是塞西尔,她是罗马的化身,她的内在极具意大利性、罗马性。在对出轨爱情的反思之中,“你”深切意识到,“你”所爱的不完全是迷人的女子塞西尔,而原来是罗马这座城市,所以“你原来想让她来巴黎,那是为了通过她好使罗马时时刻刻在你身边,而实际上如果她来到你每天生活的地方,她就又成为另一个昂里埃特……而她本来应该将那座城市带到你的身边。”如果塞西尔因从罗马来到巴黎与你生活在一起,反倒不再是罗马的化身了,那么她又与你现在在巴黎的妻子昂里埃特有何差异?
意大利一景
张爱玲说,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变》的作者布托尔却是因为爱上一座城,而写一个人。这个人的美丽与魅力,就因她沐浴在罗马灿烂的光辉里。为什么对城市如此着迷?布托尔一度被地方-城市-风景的观念所吸引,他在《地方的特性》系列中表达了采用地理的方式来进行文学批评的见解,也就是创造出一种地理的文学批评,他说,“我曾想研究风景就像人们分析经典小说或名画那样。”他渐渐地不断去思考他所经历的风景,尤其是某些他曾经居住过的城市,他认为,“一座城市影响了你,总是给你带来一些东西;城市邀请你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进行生活,以别样的方式进行思考。”“如果我们去旅游,这不仅仅是为了逃避日常,而且还是为了向这些地方提出问题,它们总有话要对我们诉说。”地方-城市-风景在布托尔的观念里由客体转变成了主体,邀请布托尔进行观察、思考、对话,从而进入了布氏的审美视野、哲思视域。
抱持这一想法,布托尔对于“城市”始终怀有一种探索的热忱。1954年他创作了《米兰弄堂》,单从书名就让人感受到意大利城市米兰的潜在意象;1956年他写了《时情化忆》(一译《时间表》),塑造出英国城市——布勒斯顿城,并将之树立为小说的主角。事实上,布托尔常常坐火车外出旅行,通过游历不同的国度和城市,总在寻找、探索和发现的路上。他视许多意大利的城市为艺术品。好比说威尼斯,这座城不仅是教堂、古迹之城,而且也是促使一种世界观、一种绘画流派、一种非常独特的文学诞生的所在之地。这座城市为什么是以这种方式得以建造的?为何它如此有利于产生梦幻?这就是布托尔称之为“地方的特性”的东西,也就是这个或那个地点-景点施加于居住其间的人以及来此逗留者的独特的力量。如果说一座城市是一部人类的作品,就像一本小说,那么这座城市就会更加复杂了,不能将之依附于一个个体的传记,而应该将之与更加宽广的集体思想联系在一起。因此,布托尔的作品尝试着分析这些人类的杰作——城市。
从欧罗巴饭店阶梯眺望海关大厦、圣乔治教堂及西德拉教堂 (油画) 透纳
布托尔眼中的罗马是怎样的?《变》之中,罗马、塞西尔以及爱的情感被串联在一起,也就是以城市、人物、情感三位一体来对罗马展开立体式的书写。布托尔借助主人公感叹道,“只是和塞西尔在一起以后,你才开始仔细地探索这座城市。塞西尔在你心中激起的热情,使罗马的大街小巷,蒙上了一层异彩。”罗马与塞西尔交光互影、交相辉映。一方面,塞西尔的迷人魅力为罗马蒙上了异彩光环,激起了“你”对罗马城的探索欲;另一方面,罗马让塞西尔拥有光辉的美丽、青春和自由。而当“你”在妻子昂里埃特身边想念塞西尔时,你就是身在巴黎,也在想念罗马。罗马的化身就是塞西尔。当“你”注视巴黎城中的罗马小景时,感到身旁又出现塞西尔的眼睛、声音、笑容……正如刘岩教授所指出的,文学书写离不开具体的“地方”,而在人文地理学范畴中,“地方”的概念被理解为与人的体验直接相关,它不仅唤起人的生存记忆,激发人的丰富情感,而且其意义亦不断被话语所建构。当布托尔在充满热情地书写塞西尔的时候,他所体验的就是曾经经历的罗马的光辉与美丽。而罗马在此也被塑造成了布托尔式的罗马。
布托尔不仅通过地方、人物、情感三位一体的罗马书写,还借助与塞西尔的城市漫步,进行对罗马的外貌书写——沿着台伯河走,浮桥上有人在跳舞,清风送来平庸无奇的乐声……一直走到圣安杰洛桥……一直来到纳沃纳广场,广场上贝尔尼尼的喷泉灯火通明,你们在特雷斯卡利尼餐厅的露天座坐下……由此现代罗马的经典街景也尽收眼底。
布托尔妙笔生花之处,就在于在巴黎的空间中渗透罗马的影迹,让主人公有意识地“在巴黎城中寻找罗马”,潜在透露出巴黎眼中的罗马形象。主人公“你”在卢浮宫中有意地欣赏、寻找罗马的形象。“在开向方形庭院的窗子的右边挂着现代罗马景物,在窗子左边则挂着古代罗马景物。”在古代景物部分,有竞技场、马克森提乌斯、大会堂、万神殿,还有安东尼诺和福斯蒂纳神庙的柱廊以及修建在其中、现在尚未摧毁的教堂的正面;有君士坦丁凯旋门以及当时镶嵌在民房中间的提图斯凯旋门;有远在郊野的卡拉卡拉公共浴室;还有被称作密涅瓦医药女神庙的神秘的圆殿。巴黎视野中的罗马城依然保有古罗马的痕迹。标志性遗迹——竞技场、马克森提乌斯、大会堂、万神殿等成为古罗马的代表,是经典的“记忆之场”。布托尔从历史的维度,呈现出时空重叠的地方书写:层层叠叠,罗马这座现代城市空间渗透着时间的层级化痕迹,罗马成为重要历史的载体。甚至古罗马帝国的恢弘气势和景象也没有被岁月完全湮没,布托尔认为,自16世纪以来,人们一直感到古罗马帝国对今日教会的挑战。
现代罗马的景物画“最突出的是米开朗琪罗的《摩西》像,在一个个画框里还有贝尔尼尼建造的各种喷泉”,还有纳沃纳广场的河流喷泉、巴尔贝里尼宫附近的人鱼喷泉,圣彼得广场、圣三一教堂的西班牙阶梯。这些知名景点常常是游客争先恐后打卡的网红景点。不仅如此,布托尔还通过两个定居罗马的法国画家普桑和洛兰的作品,通过在巴黎的旅行社橱窗中展示的罗马图片、“你”所在的斯卡贝利公司的装饰设计风格、在巴黎的罗马酒吧等来展现巴黎人眼中的罗马形象,罗马具有无与伦比的青春、激情和自由的特性。布托尔往往将罗马形象设置在艺术空间之中,通过艺术家的绘画、雕塑、音乐、文学作品来说明极具艺术性的罗马,并由此呈现出巴黎和罗马这两座城市相互对照、互动对话的状态。巴黎与罗马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
巴黎一景
身为巴黎作家的布托尔为何如此热衷罗马?其原因之一或许就在于这两座城市早有渊源。关于两国两城的一些历史片段闪现,令人浮想联翩。早在公元前1世纪中叶,罗马帝国凯撒大帝征服了高卢全境,当时高卢还处于氏族社会。古罗马的入侵一方面迫使高卢接受其行政制度、管理体制,另一方面古罗马也带来了较为先进的拉丁语言和文化,可以说高卢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受到了古罗马的熏陶、得到了改造。布托尔借助主人公在巴黎的漫步,表达了古罗马对巴黎的影响:因为你想像一个旅游者那样不慌不忙地漫步,……你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想多多观察,而是为了沿着这些砖石墙根走,……是他那‘心爱的吕戴斯’的唯一重要遗迹……”这里所谓的吕戴斯(Lutèce),实际上就是高卢旧城的名称,被罗马人占领之后旧城逐渐扩建成了今日的巴黎。
追溯到16世纪,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延续王族的扩张伟业,对意大利发动战争,当他入侵意大利罗马之后,一方面考虑如何战争,另一方面则被当时已经进入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的艺术杰作所震撼,为罗马精美的绘画和雕塑艺术品所折服,弗朗索瓦一世在打赢战争的同时还不忘携带战利品——意大利的人文艺术珍品回国,从而使意大利的人文艺术和思潮熏陶了法国的人文学者和艺术家。由于弗朗索瓦一世对文艺的大力支持与赞助,法国才真正全面进入文艺复兴时期。作为文艺的庇护者,弗朗索瓦一世还引进了不少意大利最为著名的艺术家:达·芬奇、本韦努托·切利尼、普里马蒂斯。受之影响,法国贵族城堡的修建皆以文艺复兴式来取代哥特式建筑风格,卢浮宫和杜伊勒里宫也以新的建筑风格得以建造。是意大利是罗马为法国为巴黎吹来了璀璨的文艺复兴之风。
由于法意两国地理位置上得天独厚的优势,巴黎与罗马两座城市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一直以来处于密切交流、友好互动的状态。步入20世纪,巴黎和罗马于1956年1月30日签约缔结为友好城市。双方合作的目的旨在促进交流合作与互助,友好城市关系成为历史的象征、人民的象征。有趣的是,其他大都市、首都往往与多个城市缔结友好关系,如纽约就与13座城市结为友好城市,如马德里、伦敦、开罗等,但是巴黎和罗马却是唯一互相允诺彼此拥有专属“爱情”——友爱之情的两座城市。1956年的友好协议在巴黎市政大厅签署,这是双方友好的象征并具体落实在社会生活实践之中,让两座城市的居民享有不少实惠之处。双方友好关系的格言是:唯有巴黎与罗马相称;唯有罗马与巴黎相当。当布托尔于1956年至1957年间创作《变》这部作品时,他是否也曾感动于两城签署友好协议的这一行为,并受之鼓舞和启发,从而塑造了巴黎和罗马的艺术形象?
从最初的兵戎相见,到如今的爱意绵绵,巴黎与罗马双城记就是一部精彩绝伦的情感大片,主角恰似情侣——“你”与塞西尔。而最终当布托尔为主人公“你”设计了“离开罗马、重返巴黎”之结局的时候,他是否正是通过双城记的书写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自我身份认同:作为巴黎人,即便再爱罗马,也还应回归到巴黎人的自我身份之中?
作者:翁冰莹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