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烤鸭三吃,究竟“三吃”为何,说法不一。现在流行的吃法,据说是鸭皮蘸糖,鸭肉卷饼,鸭架烧汤。过去,至少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前门烤鸭店,皮与肉还是一起片,不分离的。再往前,照梁实秋的说法,“三吃”指的是鸭皮鸭肉卷饼,鸭架炖汤,鸭油蒸鸡蛋——最后一项,更是近乎“闻所未闻”了。说起来一以贯之的,反倒是废物利用性质的鸭汤。
北京烤鸭在南京登场亮相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山西路菜场隔壁那家不是第一也属先锋部队。开业之初,火爆的程度,现在难以想象。某个周末的中午去尝鲜,店内已是坐满了人,更多的人在等着翻台。不像今天开在大型商场里的餐馆,有一溜椅子让人坐等叫号,食客都蜂拥入内,在就食者身后站等,有座的一边吃一边接受等位者的围观。服务员端菜上来得一路喊着,分开众人。翻台却一直在缓行,即使一吃二吃结束,鸭汤也且得熬一阵子。后来者固然在等,占得先机的吃了一半,也进入等的状态,此起彼伏地催问:“汤好没好?”“还没好啊?!”店家想了个招,来和食客商量:实在是来不及,能不能把鸭架带回去,回家自己炖汤?响应者甚众,我就是取了这个选项的。
于是就见许多人塑料袋提着一副鸭架子从店里出来,那是“打包”一说还未出现时,我头一次看到很有点规模的“打包”场面。
回到家就照店家所授之法,鸭架加上大白菜炖将起来。梁氏所谓“三吃”中的鸭油蒸鸡蛋羹,那油是烤时滴下的一碗,纯油,鸭架已是片去皮肉,照说不那么油了,但片皮片肉都是找连成大片处下手的,过后鸭架上仍沾皮挂肉,而鸭子也实在是肥,因烤时油已化为脂,炖汤也还是油气四溢。之前在北京吃烤鸭,我都不记得喝过汤,可见“三吃”最后的一吃,印象不深。梁实秋有言:“馆子里的鸭架装熬白菜,可能是预先煮好的大锅菜,稀汤洮水,索然寡味。会吃的人要把整个的架装带回家里去煮。”那家烤鸭店可说是歪打正着,逼着我们做了一回“会吃的人”。
烤过的鸭子煨汤与老鸭煲不同,久炖之下,汤白味浓肉烂,鸭皮真是入口即化,关键是它有经烤带来的一份香。大白菜入内,可以解其油腻,后来试过用潮州酸菜,汤似更醇厚可口。
以潮州酸菜代替大白菜时,主角已经由北京烤鸭换作南京烤鸭。南京烤鸭的应用场景是卤菜店,当作冷荤的,没有“三吃”一说。但因那次意外煲了一回鸭架,印象大好,某次斩了鸭子回来,肉多的部分吃了,脖子等属筋头巴脑的,不耐烦剔啃,忽想到,这不就是斩过的鸭架吗?北京的鸭架烧得汤,南京的就烧不得?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为吃卤菜店鸭子的常规处理。我斩鸭子的习惯,常是盐水鸭、烤鸭并举,各来一个前脯,有次照例烤鸭骨架炖汤,随手把盐水鸭吃剩的部分也扔进去,发现一加一大于二:汤因有了盐水鸭的加入,味道变得更醇厚。烤鸭鸭架炖汤富油香而稍嫌漂浮,盐水鸭清鲜而有一份沉着,可以有某种互补。与炖鸡汤、老鸭煲不同,烤鸭、盐水鸭都是经过处理入了味的(料酒、葱姜、味精、花椒等一应俱全),没有那份本色的清鲜,不过味入汤中,也别成一调。还有一好处是无须调理,里面已是五味俱全,加了水煨炖便是。
这道汤相当之广谱,往里加过蕃茄、冬瓜、山药,都不违和。换作炖鸡汤,就须三思,生恐破坏其清纯。剩余物资,下得了手,原本味道经了几道,也兜得住。这里面最得我心的,当属山药,长时间地炖,山药软烂,淀粉入汤中,浓稠有膏腴感。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因这项“发明”沾沾自喜,以为是独得之秘,还曾向熟人传授。直到前些天看到一美食短视频,介绍一道南京名菜,叫作“文武鸭”,才知道盐水鸭、烤鸭一起煨汤,早已有之。说“阴阳鸭”亦无不可,取烤鸭、盐水鸭各半只置砂锅中,二色分明,是为“文武”,加水煨炖一个半小时,另加火腿片吊鲜。馆子里的菜,自然讲究看相、仪式感,然和我在家炮制者,其理相同吧?
所以专利权是没份了。我以为可议的是,这汤菜应是以汤为主的,半只半只鸭下去,代价未免大了点,烤鸭、盐水鸭,有一条是食其嫩,长时间煨炖,“嫩”字再不可得,软烂是必然的,虽然味道也不差,断不至于如同广东人鄙视的“汤渣”,却总觉牺牲太大。
“文武鸭”未能亲尝,餐馆里似也不大见得到,我还是安于我土法上马的低配版“文武鸭”吧。
作者:余 斌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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