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散记]是何频在笔会的专栏。图为野绿苋
颇不易!寻寻觅觅,来来回回,直到6月20日夏至的头一天——郑州天天上午,八点左右大太阳就火辣辣灼人,而我侥幸在一爿临时开辟的青菜畦里,透过大叶白米苋肥大的丛苗,发现夹杂其中的一棵野绿苋。
终于找到了!
说绿苋菜是不准确的,必须叫它野绿苋。因为它不是家常蔬菜中的绿苋菜,二者并不一样,我从小和大人一起叫它米谷菜。人到中年的时候,远游到内蒙古赤峰和河北怀来一带,那里地近高原此物多,人们也爱吃它叫它西风谷,对呀!对呀!这是它在野菜谱里经典的名字。可以说今年之前,打我记事起,几十年漫漫人生路走来,米谷菜都是随处可见的。每年“五一”过后,马齿苋、野绿苋和扫帚苗,这些好吃的夏野菜,见缝插针,星罗棋布,蓬蓬勃勃生长,下一次雨就出一次新苗。它们如开春的白蒿、荠菜和苣荬菜一样,“于以采蘩,于沼于沚”。祖祖辈辈,我们采不尽也吃不够。野菜于土地,像大自然一手导演之盛大典礼仪式上的团体操,随机出现在人间运动会的背景舞台上,花样百出,魔幻无比。理查德·梅比之《杂草的故事》,幽默地针砭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们,根据自己的独断专行,实用主义地给野草分类,而杂草于作物,只是一时站错了队而已。
菜畦中的野绿苋
野菜古矣!《小雅·小宛》:“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自从盘古开天地,大河两岸的杂草与野菜多如牛毛,我列举的只是其中的“好味野菜”,可入《山家清供》和《遵生八笺》。如白蒿曰蘩,可用于祭祀;荠菜苦菜,“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它们侧身野菜之列,若满天繁星中的北斗七星一样,耀眼而具有指标意义。
习见之物突然见不到,自然若有所失。有的是随着“城中村”的消失而淡出我的视野的,例如地肤,土名扫帚苗,有几年没有见过它了。周王书里的独扫苗即是,其籽名曰地肤子。当下却和蒺藜、苘麻、曼陀罗一样,颇不容易遇到。王敦煌之《吃主儿二编》写到扫帚苗,他说老北京在院子里种野菜不多,但是偏要种扫帚苗,这是个例外——
有的东西不同,就比如说扫帚菜,是把它种在花池子里了,一种就是二三十棵,不为长长了做扫帚,就是趁它嫩的时候,掐尖儿吃鲜儿。也不容它长大了,它要是长大了,那是个挺大挺大支棱起来的棵子……所以每年种,长出来趁着嫩就掐尖儿,长到一定程度,杈子上没什么嫩尖的时候,就把它拔了请出去,省得在这儿添乱。
北京人,尤其是老北京人,没有不好这口的。这东西别瞧就是种野菜,但其口感绝对在菠菜、小白菜等春令佳蔬之上。把它洗干净,用沸水焯过,或是用点儿调好的芝麻酱那么一拌,或是来点儿香油加点儿醋,再拍上几瓣蒜也是一拌。两种吃法异曲同工,吃口都是那么地道,令人垂涎。
我家出门而大道以东,是新起的大小凤山、北龙湖和金融岛,曾经的郊区农村没有了,沧海桑田演绎于眼前。昔日种庄稼的农民现在种花草打理花草,每天似飞鸦一样,早出晚归——早上挤着汽车或农用车赶来,在新辟的绿地绿廊里,围成大半圆为绿地除杂,仔细剔除包括莎草、小蓟、蒲公英在内的异类。城市草皮、绿地要整齐划一,再好的野草花都被排斥。但野草泼皮,除恶不易,曾有女人拿着农药百草枯,精准打击莎草——持废旧的笔头仔细在莎草绿叶上涂抹农药。可夏天的马齿苋与莎草,即使你连根拔掉,它们得一点晨露和雨水立马就焕发生机。
作者焦作老家的扫帚苗
野绿苋和扫帚苗集体失踪,与环境改变有关,郊区农村和“城中村”消失是关键。此外,也与连年疫情和越来越严格的防疫措施,导致我踏访区域日益狭窄和直线化也有关。
比如说,那与我为邻多年的校园,因为防疫,日益戒备森严,我几乎一整年都没有进去过了。附近大小单位和小区、家属院的门禁管理严格,曾经熟悉的地点地盘,旮旯角落全不能到了。就连大道边的绿道绿廊,大道东的森林公园,游览路线被格式化了,禁行标志多多,我再也不能漫不经心走野马和望野眼了。
如果你不曾低头注视过足下的土地,猛故瞅一下,隙地植物品类之多会使你震惊。不要说我的四季远足,就是居此长达二十多年的老院子,仔细数一数,盘点一下已有的树木花草,翻版一册《塞耳彭博物志》亦五色斑斓。
中原延伸到辽阔北方,一如《豳风·七月》的节奏,世代延续着并没有改变。因为它演绎着自然与四季转换的节奏和韵律。那《采蘩》《采苓》《采芑》——《卷耳》《芣苢》《瓠叶》——《中谷有蓷》《野有蔓草》《南山有薹》——《墙有茨》《园有桃》《山有枢》,林林总总,多姿多彩,不仅是自然板块上的装饰符号,它对于编户齐民,凡夫俗子,助其坚韧生活,繁衍生息,也是一重大的寄托。如果没有早春的白蒿荠菜,没有清明柳和端午艾,流水般的日子将失魂落魄。野菜,即使是大城市的人工野菜,园艺荠菜、马兰头、枸杞头,等等,人们传承吃食尝鲜,包含着与生俱来的荒野情结。
这就必须要说苋菜野苋菜。苋菜虽然在毛诗里缺失,但它出名比毛诗还早,《周易》:“苋陆夬夬,中兴无咎。”《说文解字》曰:“苋,苋菜也。从草见声。”《救荒本草》记录苋菜,野苋家苋混为一谈。而《河南野菜野果》,将三种野苋菜逐一分别记录在案——刺苋、绿苋和野苋菜。它们之中,口味最好的是绿苋野绿苋。今夏一开头,我四处找不到野绿苋,没有办法了,趁着东风渠畔的早市,在卖桃卖瓜人捎带的野菜里买了一把。我将这野绿苋择净,去掉紫红色的根须,掰去硬老多余的茎秆,开水焯熟,放冷水里浸着。中午吃面是大碗捞面,随锅放这现成浸过的野绿苋,仿佛杜甫的冷淘饭。诗圣过夏,用国槐叶制作饮食:“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槐叶冷淘》)我则喜爱野绿苋。野绿苋叶厚叶粗耐咀嚼,具有独特风味,而且包含着故乡的记忆。
小街爬藤鸡矢藤
扫帚苗与绿野苋的消失,似乎也与气候暖化相关。一些原本不属于中原地区的南方杂草,例如毛叶龙葵、白花鬼针草和鸡矢藤等等,反而逐渐多了起来。我不是刻意排斥它们,我也挡不住。但是,“我们有自己的地盘和社群。我们视域狭窄。我们在走过的路上来来回回;我们熟悉这里的地形和气候,我们能一眼认出这里所有的常客”。年轻的英国作家理查德·史密斯,在其《天空的小社群:隔离期观鸟之乐》里这样开头。
是的,我被这句话击中了!
2022年7月4日,壬寅六月六于甘草居
作者:何 频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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