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的电影她比较满意的,如郑正秋编导的《姊妹花》,已成为她的经典之作。……还有《狂流》、《脂粉市场》等也都是她认为比较好的影片。她对黄子布(夏衍化名,她一直称夏衍先生为黄先生)一直心存感激,她认为明星公司是在黄先生等加入后才真正拍了一些有文艺价值、有水平的电影。”
“在离开香港到达曲江,她婉谢了李汉魂将军代表国民政府发给她的两万法币赠款,她说:‘当时杜月笙、谷正纲、孔祥熙乃至电影界的黄子布(夏衍)、司徒慧敏等人都是认识并有来往的,戴笠不过是其中一人,也并不是特别的一人,……’”
夏衍和女儿沈宁, 摄于1960年代
“1987年,我(作者刘慧琴)回国见到夏衍先生,我和他的女公子沈宁是多年挚友,我住在夏公家,犹如家人。夏公很关心胡蝶,频频询问胡蝶在海外的生活起居,并提出请胡蝶回国定居。夏公说,胡蝶是个好人,为中国电影事业的开创和发展做出过贡献。……我向胡蝶转达了夏公诚挚邀请的盛情。我难得见到她如此激动,眼眶里有泪水闪动。”
这几个段落,摘自刘慧琴的《写在〈胡蝶回忆录〉再版前》一文,她是胡蝶生前最后的挚友及回忆录的整理者。我用了几个小时拜读完这本书,阅读的过程是愉快的,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兴致盎然。
胡蝶对我祖父的称呼保持着黄子布——黄先生这件事,起源于中国电影史上的一次开天辟地的大事件:1932年5月,左翼电影小组进入明星公司担任编辑顾问,我祖父是组长,从那一刻起,红色基因注入、渗透到中国电影业里。这几位左翼人士的政治面目是很清晰的,明星“三巨头”之一、也是钱杏邨的同乡周剑云邀请他们加入“明星”,并且保证不暴露其政治身份,分别都起了化名,这之前,“文委”开会讨论过,且得到了瞿秋白的同意。在这些前提下,胡蝶与黄先生结识了,并有了后面的合作。
本文作者与祖父夏衍,摄于1970年代
“明星”老板张石川的女儿张敏玉始终跟我们家保持着“串门式”的常来常往。她晚年对我讲起来,也是说,明星公司对我爷爷这些新文化人是待若上宾的,他们会去张石川的家里讨论剧本,那时候她还是孩童,已上过大银幕,我爷爷抱着她坐在身上谈剧本。可见,左翼电影人与公司老板的关系是和谐的,春风化雨的,左翼人士有他们的政治主张,而老板们有他们的“生意经”,在两者不冲突的情况下,坐下来还是客客气气,彼此尊重的。
这样的交情在明星公司结束以后也一直保持着,抗战中,“……时于雾重庆话剧演出,某日,我(黄宗江)化了妆在后台,听人说胡蝶在台下看戏,……事后,与夏公(衍)闲步,他淡淡地说起,曾在街头遇胡蝶。胡蝶说:‘黄先生(子布)侬也来啦重庆?’”
1947年9月3日,我祖父自香港写信给张石川,信的内容是谈对一个电影剧本的意见,写信的年份是摧枯拉朽的前夜,经过一场抗战,他们两人的个人境遇和社会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可是信的抬头依然是“石川兄”,落款是“弟子布”,保留着“明星”时代的痕迹。这封信,张阿姨在临终前交给了我保存。
我祖父在上世纪50年代担任上海市常委和宣传部长的时候,周剑云仍是他办公室常来走动的“座上客”,直到他赴京任文化部副部长。
再回过头来说,当时左翼文化人进入电影界的背景,大时代的潮流是淞沪战争之后,民众的爱国情绪空前高涨。“九一八”后从北平传来的打油诗“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尽管胡蝶公开登报辟谣,但客观上对明星公司造成了被动的困境。电影界内外对《火烧红莲寺》这类怪力乱神影片的深恶痛绝,连胡蝶本人也说:“这是我最想忘掉的一部电影。”同时期的“联华”影业公司,老板罗明佑摆明了要与此风气划清界线,拉着导演孙瑜拍出了《野草闲花》。这股文艺片的清流,逼得老牌的明星公司终于坐不住了——左翼同样也是张石川的“生意经”。而新文艺运动冲击电影界是势不可挡的潮流,这一点,田汉是很有预见性的。
“明星”的辉煌是30年代中国电影的辉煌,同时“明星”的辉煌也成就了胡蝶的辉煌。这一势如破竹的盛景,在1933年,也就是左翼加入的第二年,达到顶峰。
1935年,从2月份到7月份的欧洲考察之旅,无疑是胡蝶辉煌人生中的高光绽放,她得以跻身于世界文艺名流之列。这部回忆录对此用了巨大的篇幅详尽叙述,构成了全书最有分量的一部分,其价值远远超出胡蝶对影片创作和角色塑造的记述,足以见得此次欧陆之行在胡蝶一生中的重要性。胡蝶之所以被举荐成行,除了有戈公振的主推外,“明星”在电影界第一把交椅的地位,及胡蝶在“明星”的头牌地位才是重中之重的原因。
中国电影业的第一次辉煌来得并不晚,与好莱坞摩肩接踵。辉煌的标志之一,是以三大公司为代表的中国电影产业化雏形已成规模,这当然与各公司掌门人的价值取向有关。我祖父在他的《懒寻旧梦录》里是这样分析三大公司的巨头们的:
“这三家中,按当时的情况,‘联华’算是比较开明的,它的主持人罗明佑是基督教徒,后台是民族资产阶级,所以他不拍色情片和《火烧红莲寺》之类的武打片,也有了孙瑜、沈浮、卜万苍、谭友六这样的导演。天一公司(也就是现在在东南亚和香港电影界很有势力的邵氏影业公司的前身)的老板邵醉翁,在三家大公司中可以说最保守,他是宁波人,上海话说‘算盘打得顶精’,只要能赚钱,什么片子都拍,……至于明星公司,则张、郑、周三位过去都和‘文明戏’有关,郑正秋是文明戏的编剧兼‘名演员’,以‘言论老生’闻名,周剑云是‘剧评家’,有事业心,也比较开通,张石川则一般说来在政治上是一个中间偏右分子……”
由此,三大公司形成了中国电影的三大流派,传承了几代电影人。以罗明佑、吴性哉“联华”引领的文艺片路线,从早期的大中华百合到“联华”、“联华”二厂,再到战后的“文华”,其代表人物为导演孙瑜、费穆、阮玲玉,及战后以“苦干”为基础的黄佐临、桑弧、石挥、李丽华等;以“天一”为一脉的娱乐片模式,从上海发展到东南亚,最后落脚在香港的“邵氏”,拥有了李翰祥这样的票房大导演。这一脉很顽强,生存期也最长,具有电影活化石的意义;相比较打新知识分子和城市文艺青年牌的“联华”和娱乐大众的“天一”来说,“明星”走的是寓教于乐的正剧路线,代表着社会主流的最大公约数。这一由“明星”开创的文艺传统,延续影响了几代电影人,从郑正秋到蔡楚生,再到后来的谢晋,一脉相承,基因强大,体系完整健全。而胡蝶的“母仪天下”的形象做派,正所谓“十之五六若宝钗,十之二三若袭人,十之一二若晴雯”,与传统正剧的“大青衣”气质不谋而合。
因此,胡蝶的应运而生不是偶然的。她崇尚电影的教育功能,可惜她在自己的总结中,缺少了些对表演艺术到位的分析。伴随着电影业的发达,当年上海的电影类杂志画报作为媒体同样迎来了鼎盛时代,胡蝶当时占据了媒体上最多的版面,最重的位置,最长的时间,几乎无人可及,是群星中最夺目的一颗星。当然,这跟明星公司的强势营销也是不无关系的。
张敏玉阿姨说,胡蝶在“明星”人人都喜欢,阮玲玉则正好相反。小童星张敏玉是胡蝶的合作者,在中国第一部有声片《歌女红牡丹》里饰演红牡丹的女儿。她在回忆胡蝶时说过,有声片以后,胡蝶之所以站得住脚,是因为她会讲北京话,而阮玲玉却张不了口,走到了末路。另外就是胡蝶的拎得清、会做人,不仅在老板们中吃得开,在片场场工中也很得人缘。
胡蝶的情绪管理能力远远超出一般人,她的会做人跟她的端庄大方的外貌一样有口皆碑、为人称道。甚至,那些口碑给人留下的印象超过了角色,这一点,也恰恰与阮玲玉相反,阮玲玉的默片形象是定格在银幕上的,永恒的。
而关于“人言可畏”,胡蝶虽然可以避免阮玲玉式的悲剧,却依然逃脱不了相同的遭遇,除了前面提到的在北平与张学良共舞的打油诗之外,伴随了她一生的就是与戴笠的关系。
吕恩阿姨的丈夫胡业祥是胡蝶的堂弟,她是“二流堂“成员,一直叫我爷爷奶奶“干爸爸”和“夏妈妈”。私下里听她不止一次地说过,戴胡的关系是谣言,私生女更是无稽之谈,胡蝶由于宫外孕流产丧失了生育能力。为此,吕恩还做了一篇专访为胡蝶辩诬。在《回首——我的艺术人生》(吕恩著,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里,吕恩描述过在重庆大后方时真实处境下的胡蝶。即便是这样,胡蝶仍旧是背负着这一谣言走完了这一辈子,她的会做人的本领都不能帮她躲过这场宿命。
“明星”在“八一三”上海战役的炮火中成了一片废墟,从此,胡蝶的黄金时代也就结束了。她的事业高峰、经济优渥、生活幸福都留在了战前的旧上海,一去不复返。
逃亡、避居、重操旧业、移民、客死他乡……是胡蝶后半生的崎岖,直至洗尽铅华。当刘慧琴转达我祖父对她回国定居的邀请时,她是激动的,毕竟在故国还有一位老朋友在惦记着她。
但她是上个世纪老派的淑女,无奈之中依旧保持着有尊严的理性:“好是好,只是儿孙都在这里,我已是个无用的老人,怎能再去增加国家的负担。怕只是梦里几时寻,只能终老他乡了。”
不到两年的光阴,一场人生的大戏落幕于温哥华,“蝴蝶要飞走了……”
2022年大年初一于北京
作者:沈 芸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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