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新华社
我二十一岁那年冬天,在武昌湖边用海鸥相机拍了一卷胶片,晚上,我沿着湖岸走到茅庵村,找照相的潘师傅帮忙冲印。
棉花已经摘完了,冬天零星小雨,会让棉桃发霉,许多人家就将棉花秆连同上面未摘干净的棉桃一起搬回家。潘师傅家的堂屋里也堆了很多棉花秆,要到他暗房里,就得经过一小片“庄稼地”。
我在暗房里待了一会,等显影有点无聊,又回到了堂屋。
潘师傅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七八岁。她们在浑黄的灯光下摘棉桃。那是一些不能再绽放的棉桃,半开就死去了,扔掉了可惜,摘下来,晒干了有大用。好的棉花纤维长,要卖给国家纺纱,那是一切棉布的原料。这些半开就死了的棉桃,里面的棉花颜色暗淡发黄,纤维太短,不能纺线,但是轧花之后,看上去跟普通的棉花相差不大,也是雪白的、软乎乎的,可以做棉絮。
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见我出来了,笑声更大。这些活我小时候做过,也就顺手帮帮她们,将这些棉桃里的花絮拽出来,颇费指尖功夫。她们笑话我拙手拙脚。我则努力装作老把式的样子。很快,我们熟悉起来。
妹妹问我,你拍的什么呀?我说湖水。湖水有什么好拍的呀,我家就对着武昌湖,天天看湖水。那你觉得我应该拍什么呢?拍人呀,我爸爸只拍人像,你真是浪费胶卷。
姐姐说,你不懂,人家拍的那叫风景。
哈哈哈,什么是风景呀?
风景就是你看到的湖水、柳树、鸟呀……我解释得有点困难。
人也是我看到的呀,人算不算风景?
这个我答不上来。他们被我的窘迫逗笑了。虽然没什么好笑的,但我没说话的时候,她们也常常发出笑声的。她们自己就很开心了。
看着她们笑,我也感觉到一种愉快。刚才沿着堤岸走过来时,湖水的寒气浸透了我全身。湖岸这边是丘陵,高高低低的红壤上,栽着一撮一撮的枞树,枞树长得很像松树,也是针叶。冬夜的风从北边的高地吹过来,拂过这些针叶,发出萧萧的声响;再吹到湖水上,经历湖上的冰块、湖心的小岛、孤零零的废弃的船只,一直吹到遥远的南方。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我和北风劲吹。
现在,我浑身上下开始有了暖气,脸上也漾开了笑意。我觉得劳作是快乐的,当然是和这两个笑声不断的女孩子在一起。我们说话,笑,并不耽误手里的活计,我们甚至在暗暗较劲,看谁摘的棉桃又快又稳又不留残絮。
姐姐是桃子脸,白皙,饱满,眼睛盯着手里的活,看上去不怎么用力,棉桃摘得最快最干净。妹妹是瓜子脸,短发,肤色微黑,特别爱笑,还有一只小虎牙。妹妹大胆地盯着我问各种问题,棉桃摘下来了,在拽出里面的棉花时,总是拖泥带水不得要领。我动作连贯,显出几分大哥哥的气派。
这是一个湖边的小村落,不过十多户人家,房子一字排开,坐北朝南,南边是看不清边际的湖水,北边是绵延的枞树林。别说冬夜,就是白天也很寂寞。村里有不多的耕地,村民除了种田,还在湖上捕鱼。潘师傅也是一个农民,农闲时走村串乡帮人照相。我是附近中学的老师。
一直等潘师傅喊我说照片洗好了,印好了,都烘干了,喊我过去看,我才离开这片幸福的“棉花地”。
潘师傅说,你还会摘棉桃,真能干呢。我这些棉桃,是准备给老大打一床棉絮,给她做陪嫁的。老大的婆家在湖那边。
夜深了,我告辞回去,漆黑的夜里,我还要沿着武昌湖的堤岸,往学校赶。湖上依然寒风凛冽。我身上有着刚才劳作的余温,一路小跑,并不觉得很冷。在我离开堤岸拐入枞树林的时候,我突然回头朝湖水那边根本看不清的村子深深地望了一眼。然后,我奔跑起来,回到了被枞树林包围着的学校。
整个校园,只有我一个住校教师。
那天夜里,我闻到了棉絮上冬天阳光的味道。
作者:冯 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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