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自光绪四年(1878)首次刊印之后,就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与此同时,作者沈复也备受学术界关注,一百多年来,人们对他的热情一直没有消减过,研究的文章盈篇累牍。与对曹雪芹一样,探寻沈复的生平,也已成为当下颇为热门的话题之一。
一
苏州小文人沈复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身后会暴得大名,后人会对他那么感兴趣,会大力去研究他的生平,如果早知道这些,他肯定不会在《水绘园图》上,只写上“水绘园遗址,晴石四兄属,三白沈复”这简简单单几个字了。
沈复的前半生,人们根据他的《浮生六记》,已经排查得很清楚。由于现存的《浮生六记》只记至他四十六岁,他的后半生,依旧是模模糊糊。前几年,通过钱泳的《记事珠》,大家得知沈复在嘉庆十三年(1808)随齐鲲、费锡章出使琉球,此次海国壮游已经得到学术界的广泛确认,然而从琉球归来后,他的去向似乎又成了一个谜。有研究者根据无锡顾翰《寿沈三白布衣》诗中那句“偶因币聘来雉皋,十年幕府依青袍”推断,嘉庆十六年(1811)至道光二年(1822)左右,沈复曾在如皋游幕十余年。除了顾翰的这首诗外,能够证明他在如皋的行踪,好像只有这一件他为冒晴石所画的《水绘园图》(下图)。
其实还有一则材料,为大家所熟知,却又被忽略:沈复曾经将《浮生六记》书稿给一个叫管贻葄的人看,管氏看后,写了《长洲沈处士三白以〈浮生六记〉见示,分赋六绝句》,他与钱泳是最早阅读《浮生六记》全本的人之一。管贻葄是常州府阳湖县人,曾经做过河南遂平、固始两县的知县。而沈复晚年,他在苏州仓米巷的房子被弟弟所卖,无家可归,漂泊于江湖,他和管贻葄两人在哪儿相逢都有可能。只是管贻葄还有一个身份鲜为人知,他曾经担任过如皋安定书院的院长,这在道光《如皋县续志·学校》的《院长题名录》里记得明明白白。他的诗词集里,也有几处往来于如皋的记载。有没有这种可能,管贻葄阅读《浮生六记》书稿,为之题诗,其地点就是在如皋?我个人觉得可能性很大。
是谁聘请沈复来如皋的,也就是沈复的幕主是谁?这一直是个谜。根据“十年幕府依青袍”,幕主的身份似乎不高。众所周知,青袍泛指品位低级的官吏,是八品、九品的县尉之流,到了县这一级别,也就是县丞、教谕、训导、主簿一类,不过此类人聘请幕僚的极少。在如皋,倒有一类官员值得注意,那就是盐场大使,正八品,虽然品级不高,但事务繁杂,督课、水利管理、地方治安、荒政、文教农事等等,甚至连词讼一类,也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所以,盐场除了书识、轿夫、哨捕、巡丁、门子等多名员役之外,大使还需聘请幕友若干人,有红笔师爷、黑笔师爷、钱粮师爷等等。沈复的幕主,极有可能就是一位盐场大使。陈毓罴先生根据沈复在如皋的时间,猜想掘港场大使梁承纶的可能性最大,他在掘港场任职时间是嘉庆十四年到道光元年(其中嘉庆二十年由袁朗接任一年),道光二年离任,正与沈复在如皋的时间吻合。但根据赵怀玉和凌霄在掘港与梁承纶的交往记述,尤其是凌霄《快园诗话》里还出现了掘港“盐务诸君子”如汪映岚、洪颖书、方菊如、方花农、余问章、程山溪、程湘帆、江笠人等人的具体名单,我们并没有看到沈复的身影。在《蠙山联唱集》中,四十多名本地与外地的诗人悉数现身掘港,其中也没有沈复。令人奇怪的是,在如皋这十余年,除了冒晴石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沈复与其他人有任何交往的记载。
翻看嘉庆与道光的《如皋县志》,这个时间段在如皋的官员除梁承纶外,还有一个傅祖清,江西清江人,从嘉庆十六年到道光三年担任如皋的县丞(其中嘉庆十八年由陈潞接任一年),他也有可能是诗里的那位“青袍”。至于其他官员,都不太对应得上。
沈复在如皋的生活,就如水中月、镜中花,总是影影绰绰。
作为他在如皋生涯最重要的见证物——《水绘园图》,就显得尤其重要。其实早在1939年,它就刊印在上海西风社出版的英汉对照本《浮生六记》的扉页上。英译者林语堂先生注明,上有李申耆、秦恩复、吴思亭、蒋剑人诸人的题咏,且云此画收藏于冒鹤亭先生家。冒鹤亭为如皋冒氏后裔,近现代著名学者,1959年去世后,其亲属遵照遗嘱,把他所藏的图书文物全部捐献给上海博物馆,此件作品也在其中。
今人对沈复的探寻,恨不得挖地三尺,偏偏对这本《水绘园图》,却绝少有人前去研究,虽然这本册页中,不可能找到我们想要的全部答案,但最起码可以打开一扇通往时间隧道的门。
二
《水绘园图》深藏于上海博物馆,能睹真容者寥寥无几,以致真伪之争一直不绝于耳。即使周劭先生曾经亲临冒鹤亭捐献的书画金石展,还是以此图上款为“巢民仁兄雅属”而惊疑不已,认为“款题不合”。是他记错了上款,还是所见为其他画幅?至今未有定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如皋修复水绘园时,曾从上海博物馆摄下此图作参考,谁知拿到图片后,大家都傻了眼,画上草木葱茏,烟水迷茫,一派村野景象,全无园林格局,陈从周先生只能根据陈维崧的《水绘庵记》约略布置。关于真伪,根本没有讨论,毕竟陈先生是大千门下的弟子,是真是赝,或不难判断。
水绘园自冒辟疆之后就败落得不成样子,这幅不足半平尺的《水绘园图》倒很写实,丛竹杂树中,三四间茅舍,前是小桥流水,后为城墙,与时人的诗文记载高度一致。实话说,沈复这幅《水绘园图》,虽谈不上多么的笔精墨妙,但格调还算不俗,干干净净,这与他的文字是一致的。
画面干净得没有一处可以隐曲暗通,没有作画原由,没有作画地点,甚至连作画的时间也没有写明,反而还带来了不少疑问——画的主人冒晴石是何许人?他为什么要请沈复画这一幅画?这幅《水绘园图》是画于如皋吗?
冒晴石题跋
冒晴石是目前所知与沈复交往的唯一如皋人,他名兆鲸,字振川,号晴石,又写琴石,行四,为如皋冒氏第十五世,冒辟疆的从曾孙。他是嘉庆六年秀才,道光四年的恩贡,候选教谕,曾参与续修《冒氏家谱》,也参与道光《如皋县续志》的修纂。他性风雅,好游览,善诗文,喜交游。如皋冒氏自元而下代有文人,冒晴石便是清代嘉道年间的代表,他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冒辟疆。
先不谈为什么要请沈复画这幅画,且说他得到《水绘园图》之后,每逢乡试金陵,即便在北固、栖霞等地探幽访胜之时,都把此图置于行箧中,以求大江南北名士题咏。多年下来,集腋成裘,用他自己的话说,“可附刻《续同人集》也!”后来,他把画页与题跋装池成册,请侨居蠙山的歙人洪福题写“城市山林”四个大字于册首,极是珍视。
为之题跋的“当代名公”都有谁?在后世的流传中,有不少题跋已经散逸,除洪福之外,今尚存李维唯、唐大沛、项黻、钱鸿寓、李琪、唐锺福、何敏、魏敦廉、汪濬、陈德培、赵允恒、杨欲仁、钱滨、谈承基、程虞卿、施朝棨、黄锺秀、联璧、洪梧、陈熙、赵本敭、王善业、冯思澄、叶恺、杨廷撰、李士森、任光瑜、宁云程、魏茂林、宫骐、任松龄、李兆洛、阮亨、秦恩复、沙思祖、吴存义、吴修、范仕义、吴恺、李震、沈岐、丁金榜、汪承基诸人的手迹。根据林语堂的记述,还有蒋敦复题跋一开,今已不见。此外,据冒鹤亭《潜徽录》,为之题跋的还有石韫玉、胡敬、戴兰芬、王广荫、陈如升,他们的墨迹也不翼而飞。其实还远不止这些,比如徐珠、冒鸣、王香等人皆未露面,他们的名字已经出现在时人的题跋中,还有黄楚桥、胡萱生、黄艮男、沙增龄、熊澹仙等当地名士,也无一字见纸。按照冒晴石的性格,怎么可能不请这些最亲密的好友题上几句呢?
这些题跋,或诗或词或记,信息丰富,有些篇幅还很长,如魏茂林的跋文多达七百余字,如果细读,可以看到一些图画以外的风景。冒晴石为什么要请沈复画这张画?这在陈熙的题跋中已露端倪:“得闻晴石先生之志,将有振起而再造焉,继美前贤,复修吟社,作斯图先识其心矣!”结合宫骐的题跋,可知他父亲宫增祜在嘉庆五年(1800)出任雉水书院山长时,曾经写过一篇《水绘园记》,描述了他所看到的水绘园景象。在文章的最后,这位八十一岁的泰州老名士不无遗憾地说:“此景何可多得,而俄顷又无工画者援笔记之,为水绘园增一佳话云尔!”昔日水绘园,园荒而售他姓,作为弟子的冒晴石,受而读焉,颇多感慨。他一直不甘昔日名园随风而逝,故心有夙愿,就是想光复水绘园,重建诗社,像冒辟疆那样与海内贤达唱和联吟。《如皋县续志·义行》记载他的父亲冒干成:“性坦白,好善行,不求人知,曾倡首捐赀疏浚营坊港,沙田四十八圩顿免江湖淤塞,凡宗党有困危告者,无不竭力济之。”可以看出,冒晴石家的经济条件尚可,恰逢族人冒弼工赎园址复归冒氏,这让他看到希望,故有“振起而再造”之思。
当他遇到擅长丹青的沈复,即请他画了这幅《水绘园图》,既以弥补老师的遗憾,又能彰显自己的心志。“海陵宫山长节汉有记矣,今又得吴门沈三白先生为之图”——看得出,冒晴石得到此图后,心情甚是愉悦,随后江南江北,征诗殆遍,迈出继承先人风雅的第一步。虽然他最终没有能够修复水绘园,也没有刻成《续同人集》,但为后人留下了这一本《水绘园图册》。
陈熙题跋
说一句题外话,那位题跋的陈熙,字梅岑,浙江嘉善人,乃沈初与袁枚的诗弟子,《随园诗话》记载了他许多故事。陈熙的诗名很大,舒位在写《乾嘉诗坛点将录》时,把他誉为“赛仁贵”,名列第四十二。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陈梅岑,晚年就生活在掘港,为《水绘园图册》题跋时,已经八十四岁,不能提笔写字了,但还是吟了一首七绝,叫儿子执笔题之,其中说到“熙自目昏以来,久荒诗教,因儿子迎养蠙山,得闻晴石先生之志”。他的儿子,就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出任丰利场大使的陈景蕃,两年后又转任掘港场大使,一直至嘉庆八年。从陈熙的题跋得知,陈景蕃离任后,并没有回到老家浙江,而是定居于掘港。这也算是隐藏在《水绘园图册》之内的风景吧!
历史有时是一个感应灯,当你走近时,她就会为你而亮。
三
册页中,图画外的风景若隐若现。
题跋最早的纪年是戊寅秋仲,即嘉庆二十三年(1818)八月,题跋者宫骐、唐大沛、丁金榜,为冒晴石于金陵应试时所请。宫骐在题跋中说“岁戊寅秋抱晤于金陵寓邸,出其近所画《水绘园图册》”,这很容易让人误解此画作于嘉庆二十三年。其实,时间有可能更早,题跋者中有一位洪梧,他在嘉庆二十二年就去世了,这说明《水绘园图》的问世时间只能在此之前。魏茂林的题跋在道光二十年(1840)春,是冒晴石所请题跋中最晚的了,但这并非是本册页题跋的最后时间。冒鹤亭的《潜徽录》第二十册《诗词曲》中,有陈如升《鹤亭先生命题所藏〈水绘园图册〉,晴石明经故物也》的一阕《台城路》词,词中自注:“图中有蒋剑人七古一章,剑人,升故人也,蒋诗作于道光丁酉,距今甲子一周矣!”蒋剑人即蒋敦复,道光丁酉即道光十七年(1837)。读此可知,此词作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为陈如升应冒鹤亭之请。这说明冒鹤亭二十五岁时,这本《水绘园图册》已经到了他的手中,当时蒋敦复那开题跋还在。后来,他在刻《如皋冒氏诗略》时也明言:“《水绘园册》今藏余家。”
所有的题跋,不是谈冒辟疆与水绘园的故事,就是说与冒晴石的情谊,几乎没有人提及画作者沈复。就连他的“总角交”石韫玉,嘉庆十年,沈复曾入其幕,石氏也曾为他的《琉球观海图》《载花归去月儿高》《梅影图》题诗填词,两人关系是何等的亲密,但在《奉题晴石先生〈水绘园图〉》一诗中,也仅仅写下“榜花红处众称豪,一代风流属彩毫。剩水残山图画里,卖丝欲绣冒如皋”二十八字,一字未及沈复这位童年好友。只有一个叫王善业的人,他为册页题了一首长达三十六句的五古诗,在说完冒辟疆与冒晴石后,笔锋一转,突然写及沈复,还有他看图后的感受:
吴趋沈休文,丹青超元旨。
披榛访遗踪,亭台如掌指。
郁郁树轮囷,泠泠水清泚。
报图拟卧游,俨乎接綦履。
王善业题跋
这是除冒晴石之外唯一提及沈复的文字,王善业点明沈复的籍贯,赞叹了他的笔墨功夫,还说沈复曾经到水绘园来探访,对园内布局了如指掌,他甚至把沈复比喻为南朝的文学家沈约,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历史上的沈约以“博通群籍,擅长诗文”著称,钟嵘说他的风格“长于清怨”,李后主也说“沈腰潘鬓消磨”,难道王善业不仅知道沈复能画,还知道他擅长文字,更知道他写了那本《浮生六记》?王善业是浙江钱塘人,举人出身,道光七年至九年出任如皋县知县。就在如皋任上,曾为《如皋戴氏宗谱》撰文,也曾以“才具平庸,毫无振作,勒令休致”被收入当时的《京报》。偏偏就是这位“才具平庸”的王知县,为我们留下了沈复在如皋最为宝贵的记载。
四
其他题跋者为什么没有提及沈复?
他们都是当时的名流,颇有身份的人。其中,状元有石韫玉、戴兰芬,榜眼有王广荫,翰林与庶吉士的有秦恩复、洪梧、胡敬、李兆洛、沈岐、吴存义等,进士有杨欲仁、魏敦廉、魏茂林、冯思澄、范仕义、沙思祖、宁云程等,吴修是著名学者,陈熙是诗坛名宿,谈承基是姚鼐的门人,阮亨是阮元的从弟,唐锺福是林则徐的旧属,李琪、杨廷撰、施朝棨是世家子弟,蒋敦复、唐大沛、赵本扬、钱鸿寓、程虞卿、丁金榜等人也是颇有文名,再不济也是知县、举人什么的。他们当中有些人不知道沈复是何许人,尚属情有可原,但宁云程、李士森、冯思澄、范仕义是如皋知县,项黻、叶恺、汪承基、吴恺长期任职于如皋,如果说他们也没有听说过沈复,那肯定是说不过去。他们提笔给《水绘园图》题跋时,最起码也要问一问这幅画的作者是何许人吧。其中的原委,不外乎沈复仅仅是一介布衣,是个寄人篱下“司笔砚”的幕客,是个穷困潦倒的落魄文人。
哪个愿意把目光在这种人身上多停留一下呢?
洪梧题跋
时光荏苒,岁月流波,谁知百年之后,他们的身份竟然来了个大转换,昔日那些光环笼罩的大人物已经黯然无光,而灰头土脸的沈复却光芒四射,成为数百年来最具流量的文人之一。红尘一直偏宠幸运,但轮回不会亏待有趣的灵魂,时间就是彼此交换的渡口。
同治十二年(1873),如皋再修《如皋县续志》,已经去世的冒晴石被收入卷八《文苑传》,他的小传这样写道:
冒兆鲸,字晴石,恩贡生,屡荐不售。性风雅,好游览,每省试渡江,金、焦、北固、栖霞诸胜探幽蹑噞,留连忘返。与徐生庵、沙菊潭辈诗歌唱和。画《水绘园图册》,征诗名流题咏殆遍。其自题云:“此地争夸二百年,地传毕竟是人传。几间老屋非楼阁,一派秋虫当管弦。今日公卿常问讯,昔时仙佛总因缘。辋川图内多诗趣,敢向名流索锦联。”生平持己俭约,与物无忤,尤好奖予后进。年七十七卒。
《水绘园图册》成为冒晴石一生的骄傲,给他写传的那个人,一定看了这本《水绘园图册》,但他宁愿说此画是冒晴石所作,也不肯写下沈复的名字,因为那时的沈三白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那一年,距离沈复出生已有一百一十年,距离杨引传在苏州冷摊捡得《浮生六记》手稿残本二十余年,距离《浮生六记》的第一次出版,还有五年。
作者:徐继康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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