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颐和路(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过去的一年,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单车骑行,我都是步行通勤。
从居所到上班地方大约三公里,我一般是沿着察哈尔路穿过华严岗门洞左拐,在明城墙下走一段,这是小桃园公园的一部分,然后从公园的一个栅口出来,再穿过一条很窄的马路下台阶,就到了秦淮河边,顺着河边的步道一直往南走到草场门大桥,从那里拐入北京西路后,到我的办公室就只有150米的距离了。
我不属于城市步行健身族,疫情发生后,南京公交出行的人锐减,可能是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我每天通勤的302路公交车间隔时间开始拉长,在华严岗门站台上候了两次车,实在耗不起,决定步行。这一走,居然一年就过去了。
有研究者说,步行可以有效缓解现代人的工作压力,开车或者公交上下班,封闭的车内空间会给人无形的心理负担。我并没有体验到公交通勤带来的消极情绪,挺享受每天上下班路上车窗外不断变换的熟悉街景。赶在雨天,坐在302路公交车上,看着雨中的行人、车辆和建筑,感觉自己是在欣赏一部城市无主题艺术电影。只是疫情打乱了我按部就班的生活,步行成了我日常的一个重要内容。我曾经从草场门步行近一个半小时到中央门的一家茶舍去参加一场朋友间的聚会,他们都惊讶我在南京七月的大太阳下走了一个半小时。是的,我走了一个半小时,那个时候我已经喜欢上了在南京步行。
日常步行走过的一段明城墙
喜欢上步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步行中发现了南京城的另一面。在明城墙下,我每天都能有强烈的现实感。鸟叫了,就在那棵树上或者这棵树上。那些擦肩而过的晨跑者,原来有各种不同的呼哧声。不止一个老人用背把一棵大树撞得嘭嘭闷响,有人走路会莫名其妙地啊呀呀个不停,有人面对老城墙砖无声地龇牙咧嘴不知干什么,有人抱着播新闻的老收音机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有次一个大妈笑出了少女的兴奋。有苏北(也可能是皖北)话、河南话、东北话、南京话混杂在一起,唾沫飞溅,争论美国总统和天下大局。有时,城墙上会传来分不清男女的一声声长啸。
这就是南京,新街口、鼓楼、大行宫、紫金山、玄武湖、夫子庙、总统府以外的南京。这是古都南京的后院和自留地,烟火气滚滚,粗糙扑面而来,毫不掩饰,赤裸裸地存在,让人忍俊不禁,暗自惊喜,内心惬意。我曾连续一个礼拜不止,几乎在同一个地点,遇到一位行动极为困难却无人陪伴的老者,他腰间吊着一个不知什么牌子的播放器,播放的始终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他总是站在那里,大老远就让我听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我承认自己被撞击了,不是歌唱,是老者的样子。他努力挺直腰身却再挺不直,从头顶到脚跟没有一个地方不浑浊,手中的拐杖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干净。那是一场故事还是一场事故?我走着路想。暮年的人会在生命的尽头遇到什么?检索一生是一个人最后的功课吗?执念是一种性格缺陷还是一种诗意品质?几次我都想停下来,与老者聊上几句,但还是忍住了。有一天,老人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我有些失落,真希望某天,在我通勤的那个地点或其他任何地方,又不期遇到他,他依旧浑浊,旁若无人,腰挂播放器,沉寂在自己制造的声音和世界里。但再没有。老人消失后有一阵子,走过他伫立的地方我就有些恍惚,似乎他还在,旁若无人地在,只是我看不见。
后来走路时我想明白,只有自己世界的老者其实就是生活的一个隐喻。人即生活,生活即故事,故事本来就是猛然开始突然消失的情节。没人说得清楚生活,就像没人看得透自己。一如我步行听Bandari《清晨》的那一天,秦淮河上有一条单人皮划艇在晨练,划桨人轻松,不疾不徐,又铿锵有力,两只白鹭在悠闲地展翅。这既是生活的一个片断,又是一个完整的生活画面,谁能说清其中的味道呢?
南艺后街的日式居酒屋
应该是二零二零年的六月,南艺后街工地的最后一片围档拆掉了,水木秦淮街区在改造后正式对外营业,我步行终于可以从秦淮河岸边拾级而上走进这条属于年轻人的时尚街区。这条南北大约300米不到的步行商业街上,有九家中式餐饮店一家日本居酒屋、三家音乐吧一家清吧、一家咖啡店、一家想象创意空间、一家新潮电玩店、一家声创店,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其他店铺。我有时候在午后,或者半下午,会走去喝杯咖啡。因为不到年轻人消费的时间,街区很清静,咖啡质量一般,但店外的卡座很舒适,坐在那里消磨一段时光还不错。从身旁偶尔走过的年轻人,欢天喜地,都很青春。因为疫情,不能出南京,日常的工作内容少了许多,家又在外地,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在晚上九点半左右步行回寓所,商业街开通后,就选择穿过这条南艺后街上的时尚街区。这个点上,整条步行街上人头攒动,年轻人拥挤在酒吧里,驻唱歌手正激情澎湃或喃喃自语。在街区南头的小广场和街区的中间空地上,常有年轻人练歌。可能在校园里已经有了一些小名气,他们都有固定的支持者,每首歌罢,听歌者都会打开手机电筒,像正式演唱会上的歌迷捧场那样将手机晃来晃去,给唱歌的人加油。我有时会驻足听上一两首,但显然已经落伍,多半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这大概就是代际了。当年听崔健,也曾经被更老的人批评,嘲讽为鬼哭狼嚎,一样。上下两代人间,互相瞧不上太正常了。
不过,自从年轻人的商业街开放后,如果哪天感觉有些疲惫,我也会拐进街区那家唯一的清吧,要杯冰啤酒,从酒吧的后门出来,坐在露天的桌椅上,享受半小时的夜色。端着酒杯,坐在河边,看对岸万家灯火,寂静中就有生活的感慨。面前无声的秦淮河水,会在差不多四公里后汇入长江。从那里左拐,步行二十三公里,可以到达南京的鱼嘴,听说鱼嘴那儿正有南京的第一高楼拔地而起。中间一段路还可以拐进南京的夹江,夹江上有南京眼。
二零二一年的某一天,我要走着去一趟这些地方。
2021.1.15 草于句容禾木山庄
2021.1.19 改定于西高山听雨楼
作者:张 蛰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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