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公学办公楼及教室
我几乎每天从这里经过——公交车晃晃悠悠由西向东行驶在水产路上,接着左转进入永清路,最后将我送到友谊路的家门口。水产路过去叫常熟路,起初很短,随后延伸,它的南向、永清路西向有今天的海滨七村、八村。一百多年前,这里有一所吴淞中国公学,有过它辉煌的黄金时代,也遭受过炮火的肆虐,今天早已湮灭在时光匆匆的灯影里。
老闸北的天通庵路是淞沪铁路的起点站,距离炮台湾十六公里,每回梁实秋来学校教书就搭上一班小火车,虽然路轨狭窄、车厢破旧,但他觉得这条铁路十分有意义。约摸三十分钟火车到达炮台湾,出车站沿一条弹格路慢慢走上十来分钟,就到了中国公学。
学校占地百多亩,红砖砌成的校舍,壮丽恢宏,四周绕着小河。西边有篮球场,有数排洋房,最前一排的中间是礼堂,两旁是校长室、教务处和总务处等办公室,楼上是图书馆与教室。后几排依次是教室、宿舍。学校右边是足球场,尽头是女生宿舍,“东宫”。校礼堂正面的墙上挂着七八幅大照片,中间是孙中山,两旁是革命先烈,也全是中国公学最初的校董,梁实秋说没有一个学校有这样辉煌的历史,又有一批声名显赫的校董:“处身于这样简朴的校舍中,不会觉得寒颤。”校园里有时迎面遇见一位风度飘逸、架着副眼镜的年轻人,手挽一个漂亮的女孩,有同学私下猜他们是情侣,边上的同学则轻轻说:“你瞧,这就是沈从文跟他的妹妹沈岳萌。”
中国公学校门
校门前架有一座小木桥,过了小木桥是传达室,老蔡是传达室的“数朝元老”,一个朴素的老实人。他认识全校每一位同学,学生们个个对他充满敬意,他会骄傲地告诉新来的学生,“胡校长”当学生的时候,他就做传达了。
1906年夏天,16岁的胡适投考中国公学,国文题目为“言志”,马君武把他的卷子拿给学校多位老师看,大家说公学得了一个好学生。进入学校,胡适发现同学里多的是革命青年,后来有的死于端方之手,有的死于1911年的广州起义,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一位同学自称姓卢,同学们遂叫他“老卢”,谁知他是熊克武。有时班上忽然少了一位同学,如任鸿隽,后来知道他是去日本学习制造炸弹;但懋辛不见了,原来是与汪精卫、黄复生到北京去行刺摄政王。教员中,宋耀如是孙中山最早的同志之一,还有马君武、沈翔云、于右任等多人是老革命党。公学的寄宿舍成了革命党人的旅馆,章太炎出狱后住过一段时间,戴季陶、陈其美也住过。在中国公学艰难、短暂的历史中,不仅有着自由、笃实的学术氛围,同样有着爱国的传统,五四运动、五卅运动,一次次的爱国运动从未缺席,正如马君武写的校歌:“隔岸起飘风,浪打吴淞;血涌半江红,白虹贯日中。多少少年英雄,以学为光荣,锻炼身心,胼胝手足,担天下之公。”
胡适为中国公学新校舍举行破土典礼
胡适在公学念书三年多。二十年后,1928年4月,这位大家眼里能做学问的人果然成了一名著名的学者,并回到公学接替留法数学家何鲁当了校长。近期我得到学者胡颂平的一些文献,胡颂平是公学1930年的毕业生,先后做过朱家骅、胡适的秘书。他说那天的就职典礼是马君武主持的,马君武告诉大家,胡适回到母校做校长,“这是中公的光荣,也是我生平最高兴的事”。
做了校长,兼了文学院院长,胡适每星期四来校一天,上午10点到12点他为学生们上一门“中国文化史”。他的课从来不发讲义,每回抱来五、六种厚厚的参考书,如《宋元学案》、《明儒学案》、顾炎武《日知录》、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等,讲到关键处熟练地翻开参考书,将摘要写在黑板上,让学生做笔记。每回他的课都热闹非凡,甚至附近水产\商船\同济等的外校生都慕名来听课。
其余时间胡适办公室的门总是敞开着,办公室内常挤满了学生。学生们带了宣纸和盛了墨汁的砚台,排队等胡校长为他们写字。胡适来者不拒,写的内容大多是“纫春兰以为佩,餐秋菊之落英”,和他的名句“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做事,严肃的做人”。他喜欢边写边与人聊聊天,有一回写完一幅字,他抬起头问面前的学生叫什么名字,那位学生回答:“胡不归。”胡先生说:“好名字,好名字!你一定是徽州人吧?”学生回答说是。胡先生笑着说:“姓胡的一定是我们徽州人。”
中国公学礼堂
学校不远处是炮台湾,一个海滨度假的胜地,学生们课余爱结伴去江边的堤岸散步。江水中有一座灯塔,一条乱石铺就的长堤通向灯塔,潮水一来长堤便淹没了。这里就是吴淞口,长江的入海口,有宽阔浩淼的烟波,有星星点点的远帆。然而炮台湾是军事重地,晚上不能随便出入。几位新同学不知情,某一天,他们约了去江边,晚上看江水,早上看日出。学校每天晚上十点锁门,他们说通住在门房内的老蔡,夜半溜出了学校,直跑到炮台湾。是个春天的晚上,月色清莹,当他们欣赏着月下泛着粼粼银光的江水时,守卫的军队喝住了他们。士兵见眼前站着的是几个衣衫不整的大孩子,问明了来意后,一位山东籍士兵放下举起的枪,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可看的!我们在这儿一年看到头,看都看厌了!”“没有半夜出太阳的,你们也来得太早了!”经这么一说,学生们只能失望地回了学校。但到了校门口却无论如何叫不醒熟睡中的老蔡,不得已三三两两靠在小木桥的栏杆上打瞌睡。天未亮,老蔡突然醒了过来,他们急忙叫他开了校门,各人飞也似的奔回各自的寝室。
老蔡除了看门房,还另开了家杂货铺。小木桥的右前方有十几间茅屋,大多是小餐馆和烟纸店,老蔡的杂货铺是桥前第二家,看铺子的是他老婆。不少同学在这些小餐馆包饭,一日三餐,每月大洋五元,吃得好些八元。来了客人添只蹄髈或加道黄鱼,仅需五毛,厨师用铁铲敲着锅子,伙计高声叫喊,生气十足。如有什么矛盾,凭老蔡一句话也都能化解——到底是公学的“数朝元老”。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中国公学被日本侵略者炸成了一片瓦砾。那十几间茅屋除了老蔡那一间完好无损,其余全部烧毁,对老蔡来说真是大幸。
1932年“一·二八”战火后的中国公学
我有一本《中国公学大学部文理学院庚午级学生毕业纪念刊》。庚午是1930年,待到这届学生毕业,胡适也离开中国公学了,走之前他送给毕业生们一句话作为礼物:“不要抛弃学问。”并对他们寄予了希望:“易卜生说:‘你的最大责任是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器。’学问便是铸造的工具。抛弃了学问便是毁了你们自己。再会了!你们的母校眼睁睁地要看你们十年之后成什么器。”母校,是毕业生们的母校,也是胡适念念不舍的母校——青年时学生,中年时校长,即使到了晚年,在1962年逝世前几小时还将编印的《中国公学校史》送给来见他的吴健雄,这位物理学家曾经是中国公学数学系的女学生。
1930年文理学院毕业纪念刊
这本纪念刊同时记录了许多人的名字:蔡元培、马君武、胡适之、朱经农、于右任、罗隆基、梁实秋、郑振铎、沈从文、陆侃如、冯沅君……这一串名字,无疑在吴淞、在宝山、在近现代史,与这所学校一起,闪耀出无尽的荣光,也牵连着无尽的记忆——纪念刊出版的五十年后,公学一位毕业生心里默默念道:“吴淞江上的水波呀,什么时候我再能亲近你,有机会在你江畔小住,再沾到你微细凉爽的飞沫呢?”
过永昭1927年中国公学毕业证明书
作者:唐吉慧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来源:文汇笔会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