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到了夜里就亮。大阪藏着不少这样的街,尤其在市中心的梅田和天神桥六丁目一带,竟是处处有潜伏。
一条街,到了夜里就亮。大阪藏着不少这样的街,尤其在市中心的梅田和天神桥六丁目一带,竟是处处有潜伏。比如北区本庄那些不起眼的小街上,一些白天里不起眼、没动静的平房,以为没人住的,天一黑,有暖帘挑出来、灯笼亮起来。人影绰绰,一对对在窗玻璃花纹后,不甚清晰,倒更勾动人心。在朦胧夜色和黄色灯光里,透出狐狸于闲置已久的老屋里酌酒的仙气儿。
如此影影绰绰,荡出另一个时间和空间,能有多少世人得知其中滋味呢。哪晓得,随便掀起一卷这样的帘子,见里头几乎都是满席。店主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喊一声欢迎光临,并不急于停下手上的活,没有讨好的殷勤,看起来真不担心生意被邻人抢去。生意是各做各的,这一家做冲绳苦瓜拿手,那一家的九州炒面拿魂,各有各的味,就连烫一壶司空见惯的土佐鹤大吟酿,各家烫出的酒温不同,带出香度就不同。而拿来配日本烧灼的梅干,也是各有各的成色和大小的呀。
北区本庄多市民和大学生,这里的小餐馆和欢场游廓不同。游廓里就连厨师的帽子、女将的和服腰带都闪亮而挺刮; 盘盘碟碟描金绘彩。那里年长的男食客居多,被店家一律称为先生的是那些医生和律师。社长之类的生意人就更多了。这些生意人、医生、律师吃饭往往带着年轻的漂亮女人。食客有瓶装威士忌等寄存店中,一来不能一次喝完一大瓶,二来也好生出和店家的长久亲和之感。中之岛的丽嘉皇家饭店有数十家各式餐厅,比如日本料理店竹叶亭的厨房里,寄存酒柜处贴着各种各样的备忘纸条,有一张这么写: “渡部先生存放的乐加维林。这位仁兄每次带来的女人都不同,切忌以渡部夫人冒然呼之。”
我这样的穷学生也有下馆子的时候。傍晚从地铁站爬上来,两腿疲惫,往家走本是向左拐的,一念之间,一抬脚已经穿过马路,直奔对面的小店,要点一份现成饭慰劳自己。一间普通的吉野家,投币后在菜单上按钮。店面清清爽爽,离柜台最近的台子上有一只大饭锅,供客人自己添饭。每张餐桌上除了酱油和盐,还有一玻璃罐的腌咸菜,萝卜干或黄瓜片的,偶有不同,都特别下饭。我跟那些壮实的男人一样踱到饭锅边添饭,觉得猛吃一顿更划算,也能消解十天半月的嘴馋。虽然吃得太饱,好在当时真是吃得下、吃得香的。
其实我住的宿舍楼斜对面就有一家饮食店的。到了秋冬,柜台处一刻不停地咕嘟着关东煮。我若进店,只要可能,都选左侧最里的木桌,坐在那里吃一碗亲子丼或天妇罗定食。咀嚼时,笃悠悠抬头看上几眼,看得见店里所有的人,看得见右侧小街上路过的男男女女,包括在街角自动贩卖机那儿买饮料和香烟的家伙。
朋友佳代子住得离我只一条巷子,她喜欢拉我去我们家门口的天神桥筋商店街去。那可是全大阪最长的商店街,全都走下来得走两点六公里。我总觉得任何一个最寂寞、最抑郁的人只要被空降到那条街上,走上几步,定能被那里的活力传染,进而重新点燃生活的热望。都说大阪是全日本的食堂,这条街好像全大阪的食堂,也不只是吃的,生活的盖子完全打开,里头咕嘟咕嘟煮着庶民的生活。在那里,我光顾过不少门面小、质量高的西服店、吴服店,还买过一套白底碎花薄胎咖啡杯,一套厚重的遮光窗帘,以及百元店的小零碎。在始终大甩卖的袜子店停留,总是忍不住扯上几双袜子。还特意拉来一个玩抓娃机的好手,拿两枚硬币换得一只简直抱不过来的维尼小熊。
佳代子喜欢拉我去的是这商店街的饮食店,都是小小的门面和家常便饭。一次被她带到一间专做蛋包饭的。厨师是一个瘦小伙,红色花巾包着他的头发。我俩在吧台坐下,“可好吃了,”佳代子脆脆地说,“我保证是别处没有的味道!”眼睛直勾勾朝灶台上的平底锅看,好像再用上点力盯着就能直接盯出一盘金黄的蛋包来。厨师的视线从我俩脸上一一扫过,毫无表情,像是装酷,像是心生喜悦,又像多少有了压力。转身在我俩的眼皮底下把打散的蛋黄摊在锅里。
天神桥筋商店街的店主并不都这么沉默,有不少自来熟的。那时我们召集了所谓“女宴”,不带男生,单纯三五个女生结伴聚餐。二十五六、三十岁的女子围坐一团一边吃,一边笑声连连。老板娘忍不住凑过来 : “是女演员吧。”我们中最好看的佳代子两眼笑成了月牙儿,热烈地看一眼老板娘,转而脸朝我们: “是女演员吧。”大家嘿嘿地笑。笑声并不响。须是大阪人,骨子里喜欢笑点和漫才的大阪人,才能这样对话的呀。
女宴也会选在京桥,那里的在日韩国人家庭很多,去那里正为了吃韩式烤肉。日本人对大蒜味特别敏感,一般头一天吃了,第二天就难以见人了。可因为是女宴,本意是要自由地做自己,不再下意识地讨好男生,杜绝矜持和扭捏,放飞自我。弥生矫枉过正,她一边吃,一边抛出几个大叔语词。话题停在大蒜上,到底要不要加大蒜。结果都还是点了。泰子说: “你们明天不过是去学校,没什么了不起,我明天可是要去理发店的。”来听点菜的老板娘和我们又是一阵笑。
这家烤肉店也还是小店,不过两三张桌子。它离京桥电车站很近。总感觉电车就在我们头顶后上方的某个空间里轰隆隆地过去。我平时特别图安静。奇怪的是,在火红的炭火和火辣的口感中,丝毫不觉得这声音嘈杂,反成了类似佐料的东西,好像最正宗的烧烤就是少不了大蒜的味道和电车的节奏的。至少在大阪,就得如此。
我住在大阪的箕面时,周末打工归来,出站总有十点半了,而后要走一段短短的坡路。看得见我住的那幢二层小楼在小路右侧,我的屋里黑漆漆没有光亮,那是冬天。下意识地拐进左侧路边“和子的居酒屋”。在吧台坐上把腿脚歇下,对四十出头的老板娘呼一声:“请来一盘煎饺。”店里总有三四个人,看起来不像有哪一个正被什么别处的别的人等着,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这个点凑在同一屋檐下。好像檐下避雨。也让我想起童年冬天的挤小矮子,缩头夹颈地,小伙伴分排在墙两边,对冲,挤到这边,挤到那边,挤一挤能暖和些。一盘煎饺下肚,看了不少老板娘四喜丸子一样的笑脸,也听了室内有一搭没一搭的话,我笑了好几回,我的身体热起来。毕竟夜已深,只好和老板娘说一句“谢谢款待”,推开暖帘出去。只剩下没几步坡道,走起来不怕它黑了。
2020年10月8日补记于马尔默
作者:王 晔
编辑:马小花
责任编辑:舒 明
来源: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