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冬天,因缘际会,我去了一次徐州。在特殊的2020年,我只出门了三次。在东京的时候,见到了正在访学的南师大教师朱婧。当时疫情还没有来,我们毫无负担地聊了聊学业、聊了聊生活,还去横滨看了一场消防演习,现在想来真有些无厘头。朱婧回南京后,有天突然给我寄了四张卡片,是动画《大闹天宫》的插页,说是在南京一家书店看到的,可能是蒙文。我给研究蒙古学的朋友看,他说这不是蒙文。字符上有很多圈圈,我又问是不是缅甸文,但是没有得到回答,这件事就搁下了。2020年年末,在徐州见到了徐工院的青年教师赵皙博士,她现在在做一些台港文学研究,本科却学的是尼泊尔语。赵皙一眼就认出,这是僧伽罗语。真让人惊叹。
《西游记》与斯里兰卡渊源很深,以这样当代风格的图像成功地进行文化输出,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光荣。许多人都谈到过《大唐西域记》中的狮子国就是“僧伽罗”,也就是斯里兰卡古代的名称。义净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作师子国、师子洲。如今,在斯里兰卡西北角,有一个突出海上的狭长岛叫马纳尔岛,正对着班本岛的最东,当中有一条48公里的海峡,名叫“亚当桥”。在印度著名的史诗《罗摩衍那》中,王子罗摩的妻子被魔鬼头子掳走,王子为了救妻,请来了一只名叫“哈奴曼”的神猴,几天时间就在印度与斯里兰卡之间的海峡间架一座浮桥,这座桥就是亚当桥。“哈奴曼”大家都很熟悉,胡适认为是孙悟空的原型。1923年在《西游记考证》一文中,胡适列举了《罗摩衍那》哈奴曼的种种神通:“所以我假定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但鲁迅不同意,鲁迅认为孙悟空就是中国的猴子。《西游记》中的朱紫国一难,与《罗摩衍那》中的救妻故事是很相似的,神猴所起到的救援力量、救援技能也很相似。足见不同文化相互影响的力量。
另一些不成气候、却让我不断感到惊喜的发现,就是关于《西游记》对日本的影响。学界做这方面研究的学者不少,仍有难以成文的边角料信息很少被谈论到。如大正九年(1920),中岛茂一曾经翻译过《西游记》,署名中岛孤岛。中岛孤岛1878年生,是日本的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1899年东京专门学校(现早稻田大学)毕业。这个译本中的观音图像,长得很像圣母玛利亚。据说,“圣母玛利亚”在日语里翻译为“マリア観音”,就是“玛利亚观音”。江户幕府时代有禁信仰令,只能信佛教。于是天主教信徒就用观音来代替圣母玛利亚供拜,日久而融(转引微博“文物医院”)。幕府禁教非常严酷,远藤周作有一部小说《沉默》说的就是那个时代的事,后来还被翻拍成电影,由马丁·斯科塞斯执导,曾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映。在2019年华东师大中文系主办的西游记高峰论坛上,我见到了香港中文大学的吴晓芳博士,她曾研究《西游记》英译史,关注到了晚清天主教汉文护教文献中出现的“西游记”元素,例如有些佛教神像图像中会出现“鸽子”等天主教的符码。在中国台湾地区,“玛利亚观音”的图像也很多。
在台北求学时,我发现当地中国文学所的《西游记》研究是非常传统的。而日据时期,亦有《西游记》传播改编的史料。如1942年,西川满曾以“刘氏密”为笔名在《国语新闻》上连载《西游记》。西川满有两次翻译《西游记》的经历,与其说翻译,不如说是改写。1942年,他翻译的《西游记》5卷,曾引发热卖。战后通货膨胀,中山省三郎介绍八云书店给当时经济拮据的西川满,再次出版《西游记》,此次是3卷本,由宫田弥太郎绘制封面。上世纪50年代,这套3卷本《西游记》又在日本新小说社再版。我曾收一本昭和43年(1968)峯梨花所画的《西游记》,她和手工书之魔西川满多有合作。1987年,西川满的《女怪西游记》,也是由峯梨花画封面,发行量非常少。秋天的时候,百城堂书店林汉章先生替我找到了一本。
1920年,《飞行少年》杂志第6卷发行,配套印刷了一张《孙悟空西游记双六》大图
最奇特的发现,要属一张杂志插页。1916年,日本发行《飞行少年》杂志,鼓舞热血少年展开飞行扩张的决心。自从莱特兄弟发明飞机以来,美、英、法、德等工业强国都开始了自己的飞机制造探索之路。作为后进国家的日本先后派遣军人前往欧美诸国学习航空技术,并积极购买航空器材回国研究。据维基百科上关于日本航空历史的大事年表记载,“1910年12月14日,日本陆军的日野熊藏大尉驾驶着德国制的格拉德单翼机完成了在日本上空的首次飞行。”这是日本的航空之梦开始之原点。和田博文有一本《飞行之梦1873-1945》,书中提到过一个人,叫尾崎行辉,1888年生,是一个飞行器工程师。他曾在《毕业飞行感想》一文中,提到自己的偶像,是踩着筋斗云的孙悟空。在那个年代,飞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据说1914年以前,英国飞行员上天后的平均寿命是七天。林徽因的《哭三弟恒》、白先勇的《一把青》都曾描写到中国飞行历史的严酷。1920年,这本《飞行少年》杂志第6卷发行,配套印刷了一张《孙悟空西游记双六》的大图,图上有多处战场画面,与中国猴模仿两宋僧侣行者的锦布直裰穿着不同,图中猴子更像是武士战阵铠甲的装束,也没有什么虎皮裙。猴子是我们的猴子,但衣服不是我们的衣服。
学海无涯,在《西游记》研究界,我是个学生。重探《西游记》的域外传播的过程,令我的2020年变得不那么枯燥难捱。是《西游记》让我这样乏味的人交到了越来越多的朋友,学习了越来越多的知识。我想,这也是学习文学最愉悦的收获。
写于2020年岁末
作者:张怡微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来源:文汇笔会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