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1931-2021)
认识沈公昌文先生有整整二十年了。
三个月之前还在沪江香满楼参加了三联同仁为他举办的生日聚餐,只是因为疫情的影响,规模范围很小。除了沈公父女,就是三联几位新领导和与他共事多年的同仁,如朱伟、潘振平和郑勇等。扬之水和我也都应邀前来。扬之水当年在《读书》时,也曾是他的麾下,大概只有我是局外人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沈公,没有想到他竟然衰老成那样,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在女儿沈懿的搀扶下,显得那样的憔悴和龙钟,几乎不敢相认了。其实,他的记忆力早在几年前已经不太好了,有次我们一起参加某图书颁奖会,我和他都是颁奖嘉宾,坐在一起,聊天时,他竟问了好几次我的年龄。那时,我已经察觉到他真是衰老了。
沈公去后的几天中,网上关于他的消息几乎刷屏,其中有三联的同仁故旧,有三联的作者,而更多的则是与他根本不认识的读者。其实,这才是最让人感动的。
也许是我也曾经做过出版工作,是不大喜欢跑出版社的人,因此在二十年中虽在三联出过几本小书,但与沈公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即便是相聚,也大多与出版无关。倒是承他之邀,参加过不少次他组织的“饭局”。
2001年,我的一本小书《老饕漫笔》在三联出版,此前也没有想到这本随笔会有什么影响,是孙晓林先生和董秀玉总经理给予支持才得以成书。但始料未及的是出版后居然有了些影响。于是三联为此举办了两场读者见面会。一场是我与范用老、书评人黄集伟在西单图书大厦举行的;一场则是我与沈公和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张越在三联书店举行的。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沈公。
虽然没有接触过他,但是沈公的大名确是早已熟悉,从改革开放初期《读书》的创办到后来三联出版的繁荣,他不仅是三联的一面旗帜,也是当时出版界的领军人物。直到他退休之后,都被誉为“出版界的教父”。
沈公是位风趣的人,那次读者见面会是我第一次领略到他这方面诙谐。那日不知是谁的发明,座谈主题叫“胃里的文化”。但是轮到他发言,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气氛活跃了起来,他说,“你们那个题目太深奥了,我不懂,我不懂什么胃里的文化,我这就是文化里的胃而已。”于是气氛一下活跃了起来。沈公也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关于吃的趣事。三个人的对谈如同聊天,读者听得津津有味。
沈公爱吃,但算不得真正懂吃,他对吃的要求也不高。有人曾开玩笑地说他“不是在外面吃饭,就是在去吃饭的路上”,虽然有些夸张,但是沈公的很多出版活动确实是在饭桌上谈的。他对吃并不十分讲究,虽然吃的还算宽泛,但是对江南菜和上海菜还是情有独钟。此后,很多次吃饭,尤其是江浙、上海本帮菜,他常常邀我参加,而每次参加的人也大都不同,可以说是形形色色,各界都有,谈笑间,许多事也就定了。沈公是出版界的帅才,饭桌上,颇有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概。
2004年的秋天,突然接到沈公的电话,要我赶到隆福寺附近的“娃哈哈”去吃饭,我就估计到可能是有事相约。果然,他和朱伟又邀了法国国家电视二台的著名栏目《美食与艺术》的撰稿人和制片人蓝风,找我的目的是让我在法国电视二台做一期访谈节目。我们之间的互相介绍都是沈公来穿插导演的。而且沈公是个急性子,说好第二天就让蓝风到我家访谈拍摄。我估计似这样与三联无关的文化活动,沈公也做过不少,他是个热心人,也是好事者,促成了不少这样的事。第二天,蓝风在桑德琳(姜文前妻)的陪同下在我家搞了一整天,桑德琳充当翻译,又是谈,又是拍,折腾了很久。蓝风一句中文不懂,我是一句法文不会,而桑德琳的中文又出乎意料的不好,所以沟通有些困难。至于效果如何,蓝风回法国后期制作,我就不得而知了。类似这样的事还有不少,因此,沈公招宴,单纯只是吃饭的并不太多。
沈公在出版界的联系很广,他有着旧时代出版人的工作作风,但又能适应最新的出版潮流。这种杂糅的风格正是他一贯的风格,也与他从小在上海这样的出版环境里成长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在退休之后,仍每天背着个双肩背的背包到三联“上班”,一直关注着出版界的风向和动态,更多的是联络了许多作者和读者,没有一点架子和那种假正经的做派。尤其是他的热心、真诚,更是让许多人都难以忘怀。
我的一位久居英国的老同学多次让我给他介绍沈公,想从他那里更多了解七十年代北京朝阳门内大街的内部图书服务部始末。我怕给沈公添麻烦,一直迟迟没有给他介绍,后来经不住他的一再要求,只好给沈公写了封信,让他自己去找沈公谈。没有想到的是沈公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竟然在楼下的咖啡馆里和他聊了近四个小时。这让我那位老同学极为感动,也让我感到对一位八十多岁老人的歉疚。对于那时的“黄皮书”和“灰皮书”,沈公非常了解,而这些“内部发行”的旧事也只有他最能说得清楚。
沈公主持《读书》的时代正是改革开放,百废待兴的年代,而立于潮头的《读书》也犹如春风,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为作者开辟了一片全新的土壤。可能当时与他一起工作的同仁都能感到他那种独特的工作作风,轻松而愉悦,然而又接触到一个崭新的天地。他的用人、识人也为三联培养了几代优秀的出版人。因此,沈公在三联也受到大家的爱戴。
沈公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但是又不失于厚道,他每在饭桌上总会自嘲,说些让大家哄笑的段子,但是从来不会背后议论别人之短长或是臧否人物,与他共餐会觉得轻松愉快,正如他所说的“文化里的胃”,也如中医所说的“胃者,受纳之官”,一切营养会于此分解融化了。沈公的胃,“是文化里的胃”,信然。
真正对于吃,沈公并不十分在行,记得那时在东华门大街路南开了家上海本帮菜馆子就叫“石库门”,我曾两次受邀前往,但是做的并不算好,是本帮菜和杭帮菜兼而有之。沈公对这里却颇有好感,经常邀人去小聚,另一个也是就近的缘故。我记得每次最后会有道八宝饭,沈公很喜欢,说做得好。其实,实在是不敢恭维。也正因此,我给他在旧历年前送过两次我家自制的八宝饭,豆沙是自家制作的,他非常高兴。
三个月前,在为他准备的生日晚宴上(上图),郑勇让我点菜,我是最不喜欢这个差事的,但是为了沈公,无奈为他点了些他会爱吃的东西。那日,沈公吃得很少,在沈懿的帮助下,也都稍微浅尝了些。他的话很少,但是有些事还都能依稀记起。人瘦得很,还能显出腹水的体态,并不像在他离世后大家说的“无疾而终,在睡梦中安然离世”,只是沈公并不谈他自己的痛苦而已。沈公是个永远把快乐留给他人的可敬老人。晚宴结束下楼时,扬之水说,她也很久没有见到沈公了,没想到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她问我,沈公大约还有多少时日?我说,大概过不了半年吧。他的离去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沈公走了,但是那么多人在怀念他,这就足够了。
本文作者和沈昌文、沈懿(自右至左)在沈公九十寿宴上的合影
本文配图由汪家明、赵珩提供
作者:赵 珩
编辑:马小花
责任编辑:舒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