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静安雕塑公园,阳光照亮的梅花(胡廷楣 摄)
疫情期间,常常宅家,便读一些写梅花的古诗文。那些句子都有一些伤感,去读它们,或许和自己挥之不去的低沉情绪有关。
我家附近就有一座梅园,是一座公园里的园中园。公园名曰上海静安雕塑公园,此地建筑和树木,无一不是雕塑的组成部分。梅花也是。曲折回廊,水边垂梅,铺着石子的清浅水池,倒映着天光,水面浮着点点绯红的花瓣,幽静并有古趣。应该是可以呼应那些梅花古诗文的地方,梅边笛声,冷香浮动,旧时月色……
很久没有出去拍照了。近午,密不透风的云层,透出了几分阳光。我戴起口罩,背着摄影包出门,本楼门口的志愿者便给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果然,那个公园封着,只有南北向的一条小道还能通行,是为附近居民出门留着的。曾经在小道边上的高树上,见到过几只彩色的鸟,那是蜡嘴,在小道上,偶见鹡鸰在跳跃。常有鸟儿在鸣唱,仔细听了,那是白头翁,间或还有画眉。可是现在没有。听见的,只是麻雀的鼓噪。小道上有两只野猫站在那里,一只白色,一只黄色。这里的爱猫者一定不会忘记给它们喂食。
梅园有十来株白色的梅花,不是名种,没有池水和建筑装饰。这些梅花,集聚在一起,也是欣欣向荣。
走过卧在草丛中的五头雕塑牛,走过上海自然博物馆,就能见到那一片梅花。木栅栏隔离了小道和梅花。梅花已经盛开过了,稍有小风,便见花瓣由枝头飘落。有一个工人,呆呆地看着满地的花瓣,扫帚倚在墙角。
就要如陆游那样低吟“只有香如故”,或者滋生如林黛玉那样葬花情绪。不过……
小道上并非我一人,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回身,两位跑者,风一样掠过。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花瓣,被他们的脚步带起的风惊起。雀儿闹哄哄地飞走,猫儿奔入树丛。
这个公园,本有一条塑胶跑道,不少长跑爱好者都爱在这里奔跑。如今那一条跑道已经拦在警戒的绳子之内,两位跑者,有一大半路途,是跑在街上。
我回身在小道上寻找可以将他们的跑姿拍下来的角度。还真没有找到,只能呆呆看着他们跑。路口,有一位志愿者大妈。她坐在长椅的一边,另外一边,放着两位跑者的外衣。
“他们天天来吗?”
“哪里,今天刚刚来。”
两位跑者再一次掠过身边,那是男女一对。似乎都在二十多一点的年纪。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紧身裤,粉红色的跑鞋。上衣都是天蓝色的。男孩高个,戴着眼镜,女孩娇小,扎着马尾辫,马尾辫随着脚步一摆一摆,在阳光中飞扬。
戴着口罩跑步,多累啊。又一圈跑过,男孩转身让女孩出示腕表上的心率。再一圈跑过,男孩跑在女孩的身边。最后一圈,男孩跑在前面,领着女孩在跑。
他们回到志愿者大妈的身边。穿戴整齐,便要分手。他们靠拢,手牵着手,似要拥抱,接吻。不过,还是回头看了看老年志愿者。老年人只用一只手指,在口罩前摇晃着。不可以。
看出来了,他们没有用语音交流,他们是听障人士。
他们都有些恋恋不舍,这样分手毕竟没有尽兴。男孩骑上一辆共享单车,女孩赶上几步,送上一袋包子。他们或许曾经想过在哪里吃午饭,可是如绿杨村那样的名店,如今也只有外卖。往昔排几小时队才能买到的包子,女孩今天一下子买了两袋。
出小道,过马路,就是地铁站。我走进一节空荡荡的车厢,独自坐下。车门正要关上的时候,那女孩一路跑来,一跳,进了车厢。
就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眉梢动了动,就算打了招呼。她手中握着手机,不时紧张地看看,好像在等待什么。
没有铃声,她的手一颤,突然打开手机,两眼放光。
她用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开始比划,那是哑语,视频的特殊对话。
是一种浓烈的情话。
他们是在争论什么事情?
女孩的眉毛竖起来,眼睛瞪大。她哭了,用手拭去泪水。在另外空间的男孩一定看到了,也一定慌忙用手势在安抚着她。
她又破涕为笑,用手背捂住嘴,忘记了还戴着口罩。
这电话打了太久。尾声是女孩用两个膝盖夹住了手机,双手缓缓地舞动,还有那一对会说话的眼睛,有表情的眉毛,那是恋爱中的自然起舞。最后是隔着口罩的一个飞吻。
女孩看见对面那个老头在注意她,红晕一直浮到额头。我感到失礼,便两手抱拳,以示歉意。女孩摆摆手,不介意有人分享他们的快乐。
忽然很想和她聊聊。我想说,你们这样有滋有味地生活,鼓舞了我。
“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梅花飘落了,有你的笑容就足够。
她在无声的世界里,我不能用有声的语言来表意。
她做一个拂去自己肩上尘埃的手势,笑着,指了指我。
哦,在小道上,两片梅花瓣悄然飘落在我的肩头。
作者:胡廷楣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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